“唐曰翁山,宋称昌国,今为鼓浪之舟,昔作定海之岳……”恩师詹亚园先生的一篇《舟山赋》,把我的思绪带到了万顷碧波中的舟山群岛。就在那个叫定海的小城里,我度过了四年时光。这四年里,我认识了一生敬仰的几位恩师,找到了心爱的女孩,结交了几个真挚的兄弟,留下了至今深深怀念的美好记忆。除了这个城市,还有哪个地方能承载我这么多的感情?
十年前的那个秋天,我有幸走进这座小城。那时,绵绵的秋雨正以亘古不变的方式滋润着江南,稀疏的黄叶飘零在朴素的街边,略带咸味的海风温柔地吹拂着年轻的脸庞。当初我如果不走进这个城市,定海依然是定海,一切都会循着原有的规律前进着。可是,我的人生将会走出另一种轨迹。在接下来的四年里,我走过这座城市每一条街、每一座桥,看过每一座山、每一条河,听过涛声,读过碑文。闲下来的时候,我喜欢慢慢骑着车,以几家书店为停靠点,顺路欣赏着落日下的寻常巷陌。在这样的时候,我更能看见自己的心灵。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詹老师,是在大学的始业教育大会上。在几位老师讲过之后,当时担任中文系副主任的詹老师上台了。话不多,声音也不响,但是特别有分量,句句落在了我的心上。詹老师属于那种无论走在哪里都能让人一眼认出的类型,头发花白,面容清癯,道骨仙风,谦谦如也,举手投足间,自然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余光中赞美爱尔兰大诗人叶芝:“真老得好漂亮。”用来赞美詹老师,也是再合适不过了。
詹老师是教唐宋文学的,对旧体诗词特别有研究。毕业后我每年都要回一趟定海,每次去,总要到詹老师家里拜访。在他的书房里,大部分是原典原著,中华书局版的《史记》《汉书》《资治通鉴》《全唐诗》等在顶天立地的书架上傲视着。他继承了中国旧知识分子的优良传统,非常重视读原典。大学四年,他对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要多读书”。在他的悉心指导下,我全面学习了格律诗的写作方法,对于填词也有了一定的领悟。大四论文答辩那天,我在陈述完毕后,说了这样一句话:“詹老师无论是学识还是人品,都让人肃然起敬。”引来了全场掌声,足见詹老师在海院人心中的崇高地位。
毕业前夕,我写了四首七绝给詹老师,他回了一首:“人生聚散两由之,乐奏骊驹会有时。此日临歧独惆怅,感君勤恳爱君诗。”用钢笔写的,字迹很工整,一如老人家的严谨,我一直留着。
张?老师完全是另一种风格。丰神潇洒,气宇轩昂,臧否人物,指点江山,颇有当年亚圣风范。“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个性鲜明的人,获得的赞誉很高,受到的指责也不会少。不管怎样,我们学生是不会拒绝这样一个好老师的。听张老师的课,如在享受一道大餐,丰盛至极,精妙绝伦。张老师教先秦文学,那个时候,他已经是子学名家了,但他对《左传》《诗经》等其他典籍也了如指掌。我听过一些名教授的讲座,学问很好,可是上课水平不敢恭维。张老师就不一样了,自己学问做得好,课也上得好。拜在张老师门下,幸福的感觉实在难以言表。
张老师上课从来不点名,他凭自己的水平深深地吸引着每一个学生。潘光旦先生说:“学校犹水也,师生犹鱼也,其行动犹游泳也,大鱼前导,小鱼尾随,是从游也。”所言极是!后来他开了关于先秦诸子思想方面的选修课,这门让学生望而生畏的课,依然爆满。张老师说过,书上的东西他尽量不讲,因为学生看看就懂了,他讲的是自己的研究心得。如果只讲书上的内容,那还要他这个老师干什么?我想,只有对自己的研究成果有高度自信的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大学与高中不同,这是研究高深学问的地方,培养的也是学生解决问题的能力,要授之以“渔”。现在许多老师,只会照本宣科,对比之下,岂不无地自容?
毕业后,与张老师多有联系。他很豪爽,对我的专业成长也非常关心。我的办公桌上,一直放着当年和张老师在书房里的一张合影。许多同事或许不理解,为什么毕业这么多年了,和老师还保持着这么好的关系?这是因为一来我对这样的先生一直保持着尊敬,二来这是古人报恩之道,诚如战国死士豫让所言:“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以众人遇臣,臣故众人报之;知伯以国士遇臣,臣故国士报之。”
张老师一直提到他的恩师,那就是王学渊老师。王老师是舟山文化名人,七十多岁的老先生,心态非常年轻。王老师首先是一位诗人,文笔非常好,书法也属一流。他的论文,完全可以当成散文来欣赏。听说他有一次在酒馆吃饭时,即兴写了几首诗。店老板喜欢得不得了,还专门找人把诗歌抄在了墙壁上。这真让人想起一千多年前那个诗歌鼎盛时期,诗人在酒楼上留下的墨宝,往往能被店家珍藏。其实王老师的巅峰之作,我一直认为是那篇《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李白与杜甫》。历来评论李杜的文章举不胜举,但如果今后有某个学人编选一本《李杜评论三百篇》的话,王老师的这篇文章肯定可以入选。论性情,婀娜多姿;论学养,毫无硬伤;论文笔,流畅精美;论气度,超凡脱俗。读之让人含英咀华,欲罢不能。
在我的记忆里,王老师一直很乐观。但是,也有例外的时候。前年夏天我去舟山,那个时候张?老师已经调到杭州去了。一起吃饭的时候,王老师忽然拿起酒杯,对张老师的挚友程继红老师说:“继红啊,张?已经走了,张?已经走了啊。”一连说了好几次,很动情。
如果以古人做比较,那么詹老师是杜甫,王老师是李白,张老师是孟子,而程继红老师则是苏轼。程老师也是教唐宋文学的,他之前任教于上饶师专,上饶是词坛飞将军辛弃疾归隐之处,留下了大量脍炙人口的词作。近水楼台,程老师对辛弃疾特别有研究。他调到海洋学院的时候,我已经大三了,接触不像其他老师那么多。说程老师像苏轼,主要是因为两人都很豪放,很放得开,詹老师有诗曰:“略似坡公负大瓢,杖头到处酒名高。来扶何必劳松动,醉里文章气更豪。”不过,苏轼酒量不是很好,但程老师在这方面却能笑傲群雄。张老师有一次开玩笑似地对我说:“你程老师在江湖上的名气最大的不是学问,而是酒量。”我想起与此相类似的是国学大师章太炎曾自诩过“医学第一”,这或许是一种学人式的自信吧。
还有呢,博学如杨光熙老师,历史、宗教、文学、文论无一不精,英语也好得没话说。一个人能在这么多领域里取得成绩,绝对是聪明绝顶的。帅气如秦良杰老师,许多学生亲切地称他为“秦大哥”,慈爱如班主任郭老师,热情如当时的书记沈老师,宽厚如当时的人文学院“一哥”柳老师,亦师亦友,亦父亦兄,个个都让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大学里发生的点点滴滴,至今让人回味无穷。
毕业了,工作、结婚、生孩子,一晃,刚读大学到现在已经有十年了。人的一生,有多少这样意象密集的十年呢?红尘俗事,案牍劳形,但无论如何,我一直以自己的两种身份自豪,第一是“读书人”,第二是“海院中文系诸君子之弟子”。不知各位恩师看到这篇文章,还愿不愿意接受我这个不肖弟子?
除了老师,还有许多好兄弟。你有优点,有成绩,大家都为你高兴;你碰到了困难,大家会出谋划策,即使笑,那也是善意的宽慰。我记得有几次,拿到奖学金后,大家一起聚餐。觥筹交错,笑声不断。在这个城市里,我们一起渡过了难忘的快乐时光。毕业酒会上,大家都很伤感,喝了很多酒,“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晓峰’无故人”啊。
宋人陈与义在一首《临江仙》中写道:“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毕业后,大家各奔东西。相对而言,与褚频兄接触比较多。褚兄是个全才,文史哲各个方面都很精通,对书法、篆刻也深有研究。他送过我一个印章,古朴典雅之气扑面而来。有空的时候,我喜欢和褚兄聊天。当然,大多时候是我在向他请教。钱穆、黄仁宇、牟宗三等学术名家,通过褚兄的介绍才逐渐了解。有时会一起去书店,定海好的书店不多,我们主要去三家,一家是人民路上的南国书屋,一家是解放街上的新华书店,还有一家是当时还在芙蓉洲路上的席殊书屋。城市小,所以一般是徒步前行。一边走,一边聊聊最近读的书。夕阳西下,倦鸟归巢,我们也各自拿着淘到的好书返回学校。
毕业后,昆仲情怀,历久弥深。互相送过几首诗词,聊托思念。我曾填过一首《一萼红》:“梦深幽,渡吴山越水,重忆旧时游。儒墨庄骚,苏辛李杜,俯仰千古悠悠。白驹过、故人零落,望天涯,何处有归舟。叶老黄昏,风吹寒树,一片清愁。回首瀛洲负笈,叹华年易逝,文思难收。碧海听涛,翠峰赏竹,闲来携酒登楼。算而今、青衫白发,最负我、虚度几春秋。惟有诗书相伴,共赋消忧。”
褚兄家在海宁,这是一个地杰人灵、文彦群出的地方。去年年初我和妻子去海宁,褚兄全程陪同,一起去了徐志摩墓、徐志摩故居、王国维故居、金庸书院等,还有清代大国手范西屏、施襄夏的围棋圣院。本来约好同年暑假一起再到仙岛寻访恩师,可惜为世事所扰,未能成行。
昔日师友,旧时风范,已杳然远去。朱子云:“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一眨眼间,自己也到了而立之年。每当碰到一些不顺心的事,就会想起当年那些人,那些事。定海这座城市,印下了我的足迹,承载了我的欢乐,我觉得就是我的故乡,一个心灵上的故乡。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背着空空的行囊,穿过晓峰岭隧道,再次出现在定海时,真希望这座美丽的小城,还像当年一样,张开怀抱接纳我这个漂泊太久的“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