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那一年的夏天,落很大很大的雨。
她站在桥下,微微地眯起眼睛。稀疏而柔软的碎发凌乱的荡在潮湿的风里。雨水倾泻,浪头一阵阵推上来,远些的景物都看不清。
雷声沉闷。他用手捂住她的耳朵,低下头来问,叶子,怕不怕?
她仰起脸看他一眼,笑着摇头。下多久我都不怕,她告诉自己。只要哥哥在,什么都安全。
那一年她9岁。穿白色的棉布衬衫和格子裙,身体瘦弱,单薄的像纸。
这一次你一定不能再推脱了,母亲在电话那头忍不住的急迫和责备。你做姑姑的人,怎么能不回来看看刚出生的小侄儿……你忙你忙,忙什么呢?都几年没回来过了……她的声音里夹着哭腔。
她握紧电话,说,妈,我不对,我就回了。
四年了,她想,已经这么久了么。四年前她一意孤行不远千里到了这个陌生的城市,从开始的一文不名,到现在的小有成就,那样漫长艰难的岁月,她竟然一个人挺过来了么。
哥,我终于没有依靠你。
还是曾经熟悉的院落,粗壮的古槐,光滑的石椅,窗台上妈妈常养的花。时间过去,时间的痕迹却留在这里。
房门轻掩,她走进去,迎面遇到一个高大的身躯。
他愣在那儿,她也愣在那儿。她想叫声哥,却梗在喉咙里。
一个娇小的女人从他背后走出来,讶异又惊喜的抓住她的手,叶子,你回来了?
她点点头笑一笑,嫂子。
母亲拿着那张照片,高兴的左看右看。叶子,你看你哥是多么的好运气,咱们邱家也算积了福分,才找到个这样好的儿媳……
她转过身去,看着窗外的浓荫。她见过照片上的女人,小学教师,身材娇小,性格平和而温驯。她想象高大魁梧的哥哥和她走在一起的样子,很般配。
哥哥结婚那天,家里很喜庆。来客不断地夸赞着,这对新人怎样怎样的好,母亲脸上笑意融融。
她坐在角落里静静的端着酒杯,看哥不断地敬酒。他喝的面颊潮红,新娘在一旁微笑,幸福的样子。
她举杯一饮而尽。年幼丧父,母亲为生计操劳,哥哥是她唯一的庇护伞。她不允许这把伞,去庇护另一个人。
可她不会说不。这个词,她只用于自己。
后来一天她平静地对母亲说,她重新找了份工作。只是离家有一些远。
我会经常回家看你们,她笑着补充。
天快黑了,下了班的他气喘吁吁的跑到桥下,大声朝她吼。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一个女孩子家,也不同家人商量,怎么能跑到那么远的地方找工作?妈就你一个女儿,怎么舍得你离家那么远?
到底只是妈不愿意。她看着脚下的河水,默不作声。眼泪却止不住一个劲的落下来,砸到水里。
他慌了神,叶子,哥不该对你发火……可你总要好好想想,不能这么任性……
哥,她噙着泪,是你把我惯坏了,到头来又不要我。
我还是要靠自己生活。
他怔住,张一张嘴,终究没有说什么。
她买了一大堆的东西,送给每个人。许多婴儿穿的衣物。母亲絮絮叨叨,口气里仍有些许责备,刚要再说什么,婴儿哭闹起来。她嘴里念叨着乖孙孙,匆忙上楼去抱。
你看,长得多像你哥小时候的样子,母亲喜不自禁。你哥说长得像你小时候,嫂子端来果盘,你们兄妹俩小时候肯定长得一样,不然怎么看谁像谁呢。
她只是笑。她说,让我也抱一抱。
还是我来吧,嫂子接过婴儿。你去吃水果,免得弄脏了你的白衬衫。
她收回手,立在一旁看着襁褓里的婴儿。哥小时候是长成这个样子,她心里想,我只记得我有印象以来他所有的模样,像烙在了心里。可我没有想过,我出生之前,他也曾是这样一个对世界一无所知的婴儿,不能给任何人保护。
吃晚饭,母亲指着一桌菜絮叨道,这是你哥亲自下厨给你烧的,你很久不回家,他说要给你做些好吃的。又转头向嫂子说,她这个丫头这么大了还不会做饭,饿了就只会问他哥要吃的,结果才把邱实逼出这身厨艺。
哥哥像没听到,只是不停让她多吃。
嫂子浅笑吟吟的说,邱实,你看叶子现在过的多么好,你当初还死活不要她出去;她到外面去工作,还不比这个小城里强得多么。
哥不置可否,只是淡淡的问,叶子,外面吃不习惯么,怎么这样瘦了。
她只是笑。你知道什么,现在的女孩子都喜欢苗条,嫂子嗔怪到。
她不说话,眼睛里却蒙上一层雾水。
他非要大家喝些酒。喝到微醺,他流着泪,说,叶子,哥知道你这些年一个人过得不容易。哥没能照顾好你,让你在外面受苦。哥对不起你,哥对不起死去的爸。
她依旧只是笑,哥你说什么呢。我挺好的。我这么大了,也不能一直靠你照顾。
不要喝太多了,嫂子拿过他手中的酒,酒多伤身,还要讲些胡话;叶子,你哥一高兴喝多了,你可不要介意啊。
她笑弯了眼睛,这是我亲哥,我怎么会介意。
她在家里呆了三天。看他们四口人在一起玩笑,其乐融融的样子。她有些插不上嘴,于是很少说话,只是微微笑着。
她没有抱过那个婴孩。她每件衬衫都是白色的。
哥送她去机场。他说,叶子,你长大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任性。你要好好对待自己。
顿一顿又说,你不要跟自己赌气,有事情要记得来找我。
哥是永远都在的。
她的泪刷的流下来。这世上,只有这个人知道她的乖戾和任性,并且不厌其烦。可她仍旧乖戾而任性,将他阻隔的很远。
她擦干泪走开,狠下心没有回头。
两个月后的一天,她从睡梦中无故惊醒,一身冷汗。熬坐到凌晨四点,有人打来电话说,邱叶,你哥出事了。
她没能见他最后一面。母亲和嫂子哭成了泪人。她压抑着心底的痛,为他操办了葬礼。
她回到了小城,与母亲同住。两年后嫂子再婚,将孩子留给了她们。
她给孩子更名小实。她教他说话,哄他吃饭,给他讲故事,眼看他一天天长大。母亲偶尔说,小实越来越像他父亲。哥是永远都在的,她笑着回答,生个儿子也要和他那么的像,怕别人记不住他。
她去墓前看望他。给他带她亲手做的菜,跟他讲新近发生的事情,讲小实和母亲的情况。你在听,她说,我知道。一直在,永远在。
鸥讯社 姜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