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一个文化断层的年代,并非是一件不可救药的事情。相反,如果换个角度来看,拂去年代的浮尘和斑斑锈迹,那些老祖宗留下的古董将因此获得一次全新的洗礼和初见,辨辨真金白银的货色,掂掂千秋万代的份量,让“拿来主义”重新为历史标注定义,有些东西将再一次死去,有些则历久而弥新,得以岁月绵长,譬如恐龙大灭绝之后的鳄鱼和龟。在我有限的识见里面,《弟子规》就算得上这样一部时世迁移而光芒日盛的经典之作。
好名字决定一本书先天的颜值,它应该诗意新颖不动声色又山水悠远。我们在毫无预期的情况下走近一本书或是一个人,很难说不掺杂颜值的因素。但就名字而言,《弟子规》实在让所有读过小学的人都望而却步。《弟子规》顾名思义不就是《小学生守则》吗?小学生守则再用文言文来一遍,哈哈,想想都觉得像孙悟空之于紧箍咒一样百爪挠心,头痛欲裂。果然读过小学的我一听说《弟子规》这个名字,就认定是老榆木疙瘩肚子里从未年轻过的迂拙经验和规矩,简直掩耳不及,更别说细细鉴赏了。人世间偏见误人由此可见一斑,但是一切该遇见的总会迎面撞上,电光火石又相见恨晚。一次给小外甥买书时,我顺手翻了翻,其中一句“居有常,业无变”,当下就戳中了我前半生的心结,而且细细看去,竟是通篇熠熠生辉,发誓将来为人父母一定将其列为教子第一书。(现在看来唯一做到的就是“人不闲,勿事搅,人不安,勿话扰”,免得小家伙时刻在线等,急!)
《弟子规》通俗的名气没有《三字经》大,是传统启蒙读本中成书最年轻的,著者来头也一般,为清康熙年间的秀才李毓秀。溯源却是《论语》“学而篇”:“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以三字一句、两句一韵编撰而成。全文共360句、1080个字,分为七个部分:即孝、悌、谨、信、爱众、亲仁、学文,前六项属于德育修养,后一项属于智育修养,列述弟子在家、出外、待人、接物与学习上应该恪守的行为规范,特别讲求家庭教育与生活教育的践行。后经清朝贾存仁修订改编,并改名为《弟子规》。(这个修订者来头也不济,为乾隆辛卯科副榜,所谓副榜其实就是落第候补的一种。)就是这样一位终生未达的秀才,一位侍亲至孝的副榜,一个写,一个修,身在山野心系童蒙,托儒家大宗之名,奠万代教养之基,于历史万帙中不过止忝一卷耳,于国民养成却是空谷足音。(《百家姓》、《千字文》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启蒙读物,《三字经》相信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弟子规》虽托的是儒家大义“孝悌谨信爱仁文”,但并没有什么三皇五帝,大才大非之类,不过都是些极日常的小事嘱托和极切身的关系建构,比如说“冠必正,纽必结”,“兄弟睦,孝在中”,有点类似于现在的绘本教育(日本绘本《小熊宝宝的故事》一套15本,说的就是吃饭、睡觉、问好、过生日、拉巴巴等日常小事。)从这点来看,《弟子规》的平民气息和小处着眼恰恰成就了其在幼儿教育上的现实性和现代性,可以视作新国民入门必修第一课,实用可行又要言不烦。(有时候我们难免要羡慕动物,小鸡小鸭生下来就走,而我们却要在人类的关系秩序中跌撞很久才懂得起码的进退趋避。)
当然《弟子规》真正打动我的并不仅如此。在“孝悌谨信爱仁文”的统摄下,《弟子规》主要讲的是三方面的内容,其中“孝悌爱仁”说的是与他人关系,从至亲到尊长到婢仆再到“凡是人,皆须爱”的泛爱亲仁。“亲”“长”是自我与他人关系中的主导部分,遵从传统孝道精神,《弟子规》也要求子对亲、对长的绝对恭顺和服从,如“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这一段也常为人所诟,认为是糟粕,但是结合时代语境,比之“三纲五常”“二十四孝”什么的已经要和缓很多,毕竟是底层知识分子,还没有把带着体温的伦理家教上升到冷冰冰的阶层管理。据说现在还有人将其用在职场培训上,将父母替换成领导,可以尊享父母的权力,不用承担父母的责任,很是让一些管理层开心。再往下看,就见出《弟子规》的大胆和别有用心了,它的这一部分陈词,不过是为后面的逆转“亲有过”作铺垫,这是我们历来的文典都没有过的。“亲有过”紧接着又是一派恭顺端正“怡吾色,柔吾声”,但庞大的孝文化话语体系,就这样八抬大轿岿然不动声色地崴了一下脚。两位老夫子一个写,一个修,都把这一句给保留下来了,轿头轿尾“相视而笑,莫逆于心”。在这个意义上,《弟子规》就有一点鲁迅所说的“肩着黑暗的闸门,把他们送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被戳破的窗户纸外面是春光烂漫,童言无忌,一个敢于质疑谏更的新世界。
“谨信”对应的是自我的身心修养,照应的是“身有伤,贻亲忧,德有伤,贻亲羞”,将子的身心成长与亲的情绪荣誉相联系,希望藉此促进更加完满健康的人格养成,表面上看是一种孝道的约束和延伸,但根底却是爱与责任的教育。从“晨必盥,兼漱口”,到“倘掩饰,增一辜”。仿佛一个教引老师,从早到晚,从生活习惯个人礼仪行止规范到为人经事,处处警醒,事事点拨,言简旨约,教益无穷。这一部分我感受最深是一种安全教育,即“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所提倡的惜身,广义上讲所有的教育归根结底都是一种惜身,自我羽毛的爱惜和生命价值的珍视。小时候母亲在闲聊的时候就说过,晚上行路,拐角处一定要咳嗽一声,以免吓着别人或是被别人吓着;人家大门敞开也不能直接闯进去,要在门口先喊一声。对应《弟子规》中的就是“将上堂,声必扬”和“入虚室,如有人”。母亲这个意识来自我从未谋面的外公。老外公是私塾先生,一生为别家孩子启蒙,自己的子女几乎都是斗大字不识一个的,唯有这点书上来的生存经验传给女儿们,好防着小孩子们糊涂胆大,人前屋后误打误撞的。写到这里,方觉得世间轮回,不必非要看见或是听过,先人们慈爱的眼光一直从未离开过我们,那些几百年前童稚朗朗的书声早已化成了民族生存的光影,在不经意间予我们以启示和感动。
“文”是通过学来实现的,即为何学,如何学,学什么,懂得这些道理就可以达到一个很高的境界“圣与贤,可驯致”。这里的文并不是现在学科概念中的文,而是一种自我的表达式,是自我区别他人获得独立性的一种特殊存在形态。《论语》“颜渊篇”说得很清楚:“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kuo)。”内在与外在相互依存,没有毛的虎豹皮和犬羊皮并没有什么两样。由此类推,圣贤和凡人无实质不同,通过后天的学习人人可以做理想中的自己(圣贤)。这种平等精神对破除教育神秘性和天生圣贤论是很有积极意义的。要知道孔子最欣赏的高足颜回形容自己的老师也是一副鸿蒙上神,洪荒莫测的模样:“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老夫子,权威维护意识淡薄,平生治教心得却超自信,把后天教化学习的重要性提到了第一位,对弟子们极尽鼓励和引导,稍有进步就直接点赞。这里的“圣与贤,可驯致”大约相当于国外教育里的“Great,Wonderful ,Perfect”之类,与当时流行的不懂就打,再问再打,一直打到所谓开悟的粗暴儿童教育,简直不可同日而语,老先生在激发儿童学习积极性,倡导平民教育上的举措现在看来也是相当进步和大胆了。
经典的伟大是不可能条分缕析的,《弟子规》也是一样,那些凝结在平常语、身边事中的经验和智慧是值得我们时时反刍印证的。一本小书能流传至今,既非官方三令五申的“字而幼孩”;也不是西方贵族教育的“爱与自由”,而是两个底层知识分子半生养教,一生寂寞,历尽人事艰辛的历练与智慧,字字如金,字字见血,每一句都包含无限惨痛的人生经验和寄希望于孩子的殷殷期望,是基于一种人性的觉醒和真正的爱与责任的。单凭“亲有过”这一句,往森严的权威体系和专制的成人话语捅了一个窟窿,让我们看到孩子眼中更美好更富于人性的世界,就胜过一切言之凿凿;只要世上还有自以为绝对永远正确的父母(思想),《弟子规》所孕育出来的质疑和平等精神就永不失其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