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飞的人  

李海洋又缩在墙角的老柏树下冥想了。他身上披着一件父亲留下的破棉袄，耸起肩膀，象一个倒立的三角形，头发乱蓬蓬的，只有两只眼睛偶尔猛地一睁，射出热烈而尖锐的光芒。村里的大人和孩子看见他，老远就绕开走，生怕打扰了他的好梦。他们都知道李海洋又在梦境里出不来啦。李海洋就这么坐着，一坐就是大半天，仿佛真的忘记了外面的世界，超脱成一个道行精深的老和尚了。  

李海洋是我的本家，年龄不比我大多少。我上一年级，他上五年级，所以很有些隔膜。我们的教室是通用的，各年级上课的情形也大致了解。有一次，五年级语文老师作文讲评，别的学生都是写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啦，做毛主席的好孩子啦，为共产主义理想奋斗啦，只有李海洋与众不同，写的是《我想做一个会飞的人》，说是要生出翅膀，象一只大鸟那样，在天空中翱翔，飞过四大洲五大洋，看遍全世界的河流、火山、森林，看遍所有不同肤色的人们，甚至要到南极和北洋，与那里的棕熊和企鹅做朋友。老师大为赞赏，一个劲地表扬李海洋胸有大志，有惊人的想象力，文笔生动，立意不凡。李海洋一动不动地坐着，看不出脸上的表情，但两眼放光，越过众人的头顶，久久凝视着窗外的天空。放学回家的路上，碰见李海洋，调皮的同学故意高喊：“哇，长翅膀喽，要到南极北极找棕熊和企鹅去喽！”李海洋一点也不理睬，似乎是没听见，专心想自己的事情。  

但不知为啥，六年级第二个学期，李海洋死也不肯读书了。父母骂他打他，李海洋也无动于衷，说：“整天呆在教室里，太没意思啦。我要出去，去看外面的大世界。”大世界在哪里呢？父母也说不清楚，以为他只是说说罢了。不料几天后，李海洋果真不见了。父母四处寻找不见。第十天，才见李海洋人不象人鬼不象鬼地回来了。一问，原来李海洋徒步走遍了岛屿的每个角落，饿了就挖山上的蕃薯野果，晚上就睡在岩洞里，实在撑不住，担心自己会饿死，才害怕回了家。村人们都在背后指指点点，暗暗发笑。李海洋父母免不了捶胸顿足：“哎，想不到老李家出了个疯子，不知是哪辈子作的孽！”  

闲着无事，父母便叫李海洋去放羊。羊一共5只，清早出去，傍晚回来。李海洋倒也高兴，用细竹做根鞭子，扎一条红布，吆喝着出了门。到吃中饭没回家，到傍晚仍不见人影。母亲一路喊着走到山坡上，不见羊的踪影。最后在一块大石头上找到了儿子，只见李海洋翘首向天，双手比划着，口中不停叫喊：“飞啊，飞！飞高些，再飞高些！”母亲一把扯下李海洋，说：“你又在发疯啦！羊呢？”李海洋一脸诧异：“羊？什么羊？我在研究鸟为啥能飞上天去，我为啥不能飞上去呢？”母亲抬头一看，唉，原来头顶的天上正飞着一长排大雁，变换着队形向南移动。  

连放羊也不中用,还能干啥？父母托李海洋舅舅，要带李海洋上船当渔民。李海洋听也不听。父母恨得咬牙齿：“我们终究要老的，谁来养活你？倒路死的东西！”李海洋硬硬脖子：“死就死好啦，反正活着也没啥意思。”说出推门出去，走到老柏树下坐下不动了。起先还有村人走拢去与他打趣攀谈，说：“海洋啊，又在做梦啦？”李海洋回一句：“做梦有啥不好？像你们吃了睡，睡了拉，一群猪！”村人讪讪笑着，又问：“海洋啊，人不是鸟，不是飞机，你能飞上天去？”李海洋眼睁一睁：“飞机能飞，鸟能飞，为啥我不能飞？”村人再问：“飞上天空，你能看见什么呢？还不就是空荡荡的天空？”李海洋不耐烦了：“没飞上去咋知道？你们哪，就是一群虫子，对，一群虫子，一辈子在地面上爬来爬去，一直爬到死！”村人大怒，说：“你把老子看成猪，看成虫子，你算什么东西？喝了浆糊的神经病！”掉头走开。从此再没有人去搭理李海洋了。  

看到村里的小伙子一个个订了亲，结了婚，李海洋父母既羡慕又伤心：“儿啊，我们都老啦，你咋办呢？既无女人，又无儿女，老光棍一个！”李海洋哈哈大笑：“要女人干吗？要儿女干吗？多累多烦啊！一个人快快活活，无牵无挂，才好飞啊，想飞到哪里就到哪里。”父母哭也哭不出来，明白儿子的病无论如何是医不好了。  

我读高二那年秋天，李海洋死了。听母亲说李海洋用竹子扎了两只大翅膀，一大早站上一百来米高的悬崖，又笑又喊。一个浇菜的村人看见后跑过去劝阻，李海洋一看急了，连忙将双臂伸入竹翅膀的圆筒，一边高喊着“我要飞啦，飞向天空啦！”一边用力一纵，腾空飞出，在空气中滑行了十几米，然后急急地坠落，落向海边的乱石丛里。……  

李海洋的人生轨迹完全超出了常人想象，而他迎接死亡的方式也是如此特别，我在震惊中说不出一句话。是奇怪的梦想导致了这样的结局，但梦想又有什么错呢？生与死，梦想与现实，这些问题本身就是哲学家探讨的核心问题，我又如何找得到答案呢？  

我的脑海里便永远刻下了李海洋的影子，一个渴望飞翔的人，一个为梦想为而生的二十四岁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