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即便不易,更多研究者仍一代代接力,随着探索逐渐深入,一些谜团拨云见日,一些真相水落石出
“如果一直不整理,可能再过几十年就丢了。”高岩说,要让大家知道,祖辈参与过这样一场惊心动魄的救援,这是东极岛自己的故事,这个故事不能再次沉没
本报记者 巩持平
为创作长篇小说采风,从北京来的军旅作家夫妇曾有情、张子影第一次踏上东极岛,被眼前所见惊住了——
这几乎是个石头岛,没有多少可耕种的土地,田地面积以平方米为单位计算,唯一能“活”的是土豆和红薯。小岛上极端缺淡水,每家每户门口都放了一口大缸,沉淀雨水,以前这是获取饮水的主要方式。
上岛之前,两位作家纸面上的材料已经看了许多,“直到那一刻,我们才真正明白舟山渔民当时的状况”。
1942年10月2日,上百位舟山渔民从倾覆的“里斯本丸”上救下384名英军战俘,靠着46条渔船,来来回回划了65趟。渔民把仅存的淡水、仅有的粮食都拿出来,给这些语言不通、肤色不同、素不相识的人。被救下的战俘衣不蔽体,渔民家里没有足够的布匹,便将窗帘、床单剪碎了围在他们腰间……
“里斯本丸”是一艘日军武装运输船。这艘船押送1816名英军战俘从中国香港出发前往日本,却未悬挂任何运送战俘的旗帜或标志。船行至舟山东极岛海域,被美军潜艇鱼雷击中。沉船时刻,日军企图将船上战俘封锁在船舱中,英军战俘不得已跳海逃生,又遭遇日军扫射屠杀。危难之际,东极渔民划着舢板冒死营救,在日军上岛搜索后,仍掩护留下3名英军战俘,并将他们转移至重庆,向世界公布“里斯本丸”的沉没真相。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这段往事也被封存在海底,在历史洪流中逐渐被人遗忘,许多舟山本地人,甚至许多当年参与营救的渔民后代也不知此事。
不过不久前,再次来到东极的舟山作家、文史研究专家孙和军意外发现有两拨准备实地探访“小孩洞”的游客。“小孩洞”是岛上一个三面临海、深约4米的隐蔽小洞,除了当地人,很少有人能够找到洞口。当年,3名英国战俘正是被渔民们藏在岛上的“小孩洞”中,才有幸躲过了日军的搜捕。
40年来,舟山文史专家接力挖掘,近几年,有关的报告文学、小说、电影等逐渐面世,“‘里斯本丸’号的故事正传播得越来越广。”孙和军说。“里斯本丸”仍在海底,但当年的真相逐渐被打捞出海,不再“沉默”。
海底的船
事情发生后,“里斯本丸”的沉没真相曾被淹没在历史长河中几十年。即便身为军旅作家,但是在去年底开始创作长篇小说《里斯本丸悲歌》之前,曾有情和张子影也从未听说过“里斯本丸”,“圈子里对这件事了解得不多”。
浙江海洋大学师范学院教授、舟山市级文化特派员高岩曾在舟山进行调研,“好多舟山人不知道‘里斯本丸’沉没事件,甚至是东极岛渔民后代”。在舟山当地,相关研讨会、纪念日活动时而举办,与英国获救战俘后代的交流也在延续,但影响力局限于文史爱好者圈子里,史料发掘和历史事件研究不少,相关出版物有些只在舟山印刷,大多数公众,尤其舟山岛外公众对事件始末仍不清楚。
包江雁退休前担任舟山市政协文化文史和学习委员会主任,当年,他是舟山第一批开展“里斯本丸”营救事件研究的人员之一。
1984年前后,包江雁从杭州大学毕业,分配到中共舟山地委党史办公室工作。无意翻阅民国时期舟山报刊资料时,他看到1948年、1949年的好几篇报道,内容关于当时国民政府内政部、外交部和浙江省政府的电报往来:当年东极渔民救下英国战俘,英方想表示感谢。
只有只言片语的线索,令包江雁疑惑,“能引起这种程度关注的,一定是舟山的大事,但此前为何从未听说?”他试图翻找更多资料,虽毫无结果,却由此留心。
1986年,包江雁到舟山市史志办工作,开始编制地方志,想把“里斯本丸”营救事件收纳进去。解放以前舟山的资料很少,包江雁带了两三批同志到浙江省图书馆、档案馆查找,翻到舟山相关内容或者复印或者摘抄。好几个月里,一行人把内容全部查了一遍,却没发现“里斯本丸”的记载。没有档案资料,只有田野走访。当时由于条件限制,市史志办委托东极当地进行调查。几场座谈会后,当时拼接成的故事是这样的——
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后,上海的英国租界被日本人占领,英国战俘在租界监狱里暴动,夺了一艘日本的船,准备逃到南方去。日本军舰和飞机追赶攻击,船从上海黄浦江行至东极岛附近时,要沉没了,船上战俘被舟山渔民救起。
后来这个事件被载入舟山市志的大事记。包江雁分析,船被打中失去动力后,随着潮水方向从北向南,东极老百姓看到的行驶方向的确如此,“为什么日本人要炸日本人的船?为什么突然冒出来这么多英军?”面对众多疑点,结合前后的时代背景,当地给出了一种解释。
直到1994年,这种解释被证明“闹了个乌龙”。包江雁当时在党史办做主任,抗日战争胜利50周年前夕,他提出,还是要把“里斯本丸”的事情搞清楚。舟山市普陀区党史办的一位同志到东极做调查,探查始末,包江雁进行整理综合,两人组成一个课题组。虽然采访调查算不上专业,口述内容还存在相互矛盾的情况,但是“里斯本丸”的行驶线路、沉没原因、后续救援等关键情节都逐渐明了。
涉及香港的战争、英国的战俘、日本的船只和美国的潜艇,“牵扯到好几个国家,需要外文资料,我们感到力不从心”。包江雁只能作罢。
无论如何,被大海埋藏了几十年的“里斯本丸”沉没真相开始渐渐浮出水面了。
拨云见日
包江雁曾拿到“里斯本丸”沉没后日本媒体关于此事的报道,“内容都在讲美国不讲国际规则,攻击战俘船”。实则日本并未在船上悬挂战俘旗帜,违反了《日内瓦公约》。
包江雁意识到,“这个事情的对错还是要说,我们需要更多证据和细节”。2005年,舟山成立里斯本丸沉船事件历史研究会,并与香港里斯本丸协会“接上头”,获取了不少英文资料,同步组织舟山实地调查团队收集口述材料。
2005年,英国二战老兵查尔斯·R·佐敦重登东极岛,缅怀63年前在“里斯本丸”上死难的战友。这次重逢让更多的人知道了这件事情。“我本来跟这个事件没有任何关系,也被激发了兴趣,自发到东极岛寻访。”孙和军说,他在普陀海洋文化研究会会刊《普陀潮》开设专刊,持续更新研究成果。
像孙和军这样自发的爱好者和研究者队伍逐渐壮大。2005年起,“里斯本丸”事件研究者胡牧几乎每年举办英国战俘祭奠等相关活动;2007年,浙江海洋学院教授唐洪森等出版《“里斯本丸”沉船事件研究》;2019年,阎受鹏、孙和军出版报告文学作品《东极之光》;浙江国际海运职业技术学院副院长夏志刚全面搜集口述材料,补充海外素材,2024年出版《不能忘却的营救——“里斯本丸”营救事件口述辑录》……
把真相从海底“打捞”出来,让当年往事重见天日,并非容易事。正如夏志刚所说,“这么小的一个岛上,那么大的一件事情,每个人能观察到的都只有一丁点,也只能讲只言片语”。
口述辑录项目开始后,他仍感到“心里没底”。单是确定当年参与救援的渔民名单,便颇费功夫。以1948年国民政府提交的名单为基础,与口述材料相互印证。舟山渔民的名字有小名、有学名、有族名、有绰号,一个人可能有五六个名字;同一个家族中,名字差一个字,便是另外一个人;统一推行简体字后,后代的姓氏可能被“换掉”。东极岛还是一个移民岛,来自温州苍南、丽水青田、宁波姜山等地的渔民也许在岛上短暂停留,后续便离开了。
“挖到的事实越真、越细,事情就有依据,把证据固定下来,我们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夏志刚说。即便不易,更多研究者仍一代代接力,随着探索逐渐深入,一些谜团拨云见日,一些真相水落石出:
在史学家口中,“里斯本丸”是一艘“地狱航船”。日军将1800多名英军战俘从香港的集中营押上“里斯本丸”,运往日本本土。俘虏们在航船上的生活环境极其恶劣,他们拥挤在暗无天日的船舱中,与排泄物和呕吐物混处,没有水源可供梳洗,饮用水少得可怜,食品、药物亦是短缺。他们轮流睡眠,轮流如厕,定时被带往甲板上放风。恶劣的生活环境使各种疾病在俘虏间蔓延开来,许多俘虏患上了白喉、脚气、疟疾,然而因缺医少药而无法医治。
英国战俘获救后,被分配到东极渔民的各家各户居住。有一户渔民一家四口,一对夫妻、两个孩子,住进两个英国战俘,正准备吃饭时,锅里只有够四个人吃的红薯和土豆。小孩饿着肚子眼巴巴望着,父母坚持“让客人先吃”。不少英国战俘身上受伤,又经过海水浸泡,伤口开裂溃烂,有些渔民拿出家里特制的伤药,也有渔民到岛外为他们请医生治疗,还有渔民特地买来白糖,让他们更快恢复体力。
东极岛上天然形成的“小孩洞”,是海边岩石崩裂后落下来,天然搭起来的,这样的洞在东极岛上非常多。在“里斯本丸”事件中,“小孩洞”成为3名英军战俘的避难所。落海战俘为舟山渔民所救后,日军全副武装、荷枪实弹登岛搜捕,381名战俘被押走,剩下3名,渔民们将他们藏入“小孩洞”,每日送饭,照顾起居,岛上无一人告密,直至将他们转送至重庆,通过电台把“里斯本丸”沉没真相向世界公布。
“一边是残酷的法西斯行径,一边是没有受过训练、只能保障基本生存的普通人。”张子影说,与一般抗战题材的文学作品、影视作品不同,没有枪林弹雨的场面,没有敌我双方的对峙,“这件事本身的力量已经足够大了”。
人性微光
将384名英国战俘营救上岸,这事在当地不是件值得口口相传的丰功伟绩。
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后,有人提议,把“里斯本丸”事件向上报一报,“岛上老人就说了,这点事就不要报了,有什么好报的?”夏志刚说,1948年重整名册时,还是有好多人这么认为。
“海难必救”,这是渔民刻在骨子里的信念,也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高中毕业后,孙和军曾跟父亲出海打鱼五年。舟山有句话,渔民半只脚踩进了阎王殿。海上若有人遇险遇难,无论生死,一定要把人带回来。
很多渔民后代不知道祖辈曾参与“里斯本丸”营救。夏志刚曾根据史料找到一位救人渔民后代,告诉他祖辈往事,“他想起来,家里原先有一件日本的军大衣,后来改成衣服、鞋垫了,他专门乘船从舟山本岛沈家门回到东极岛,在老房子的箱子底下把一块边角料找到了”。
在夏志刚整理出的救人渔民名册的基础上,高岩要梳理后代名册,当下,她牵头的项目正对东极救人渔民后代进行口述实录。“如果一直不整理,可能再过几十年就丢了。”高岩说,要让大家知道,祖辈参与过这样一场惊心动魄的救援,这是东极岛自己的故事,这个故事不能再次沉没。
今年2月,曾有情和张子影在东极岛采风时,从渔民口中听来“财伯公”的传说。“200多年前,一名福建渔民在东极岛附近遇到台风,船沉没后,他靠自己的能力游到岸上,以后每遇到有雾的天气他便点燃火把,为渔民导航,后来在当地渔民中间被称为‘活菩萨’。”
东极岛上仍矗立着“财伯公”雕像。这是海上渔船的指路火炬,是舟山渔民的精神灯塔,也是“里斯本丸”沉没事件中的人性微光,将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前路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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