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峙冬语
发布日期:2014-03-11 作者:鸥讯社 汪裕景 编辑: 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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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他又一次漫步到球场外的小径,一盏盏路灯早已亮了晕黄的灯光,像是预料到了他的到来。夜空的疏星默默注视着他在短暂光明和短暂黑暗之间的短暂穿行,他也抬头望着疏星。他凝视夜空,酝酿着各种抛开所谓恰当工巧的约束甚至幼稚而离奇的比喻,星空有时是精致的澡盆,有时是长长的裙摆,有时是神的幽邃的瞳孔。无疑,这每每是他最快乐的时刻,时间和万物都用来满足一些单纯而无用的遐想。“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大而无用。”现下的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是整个星空。现下的“无用之用”,是满足他的神游。 

到了小径的转弯处,他习惯顿一顿脚步,为早已熟知的转角后的景色设计一些新意和惊奇。可是下一秒,笼着一层水纹似的晕黄的黑白条柏油路仍在寂然延伸,还有茫茫夜,雾色一样缠绕着的茫茫夜。“永远是这样/风后面是风/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还是道路。”他张张嘴叹出几句,遮上帽子,低着头逃避视线的延伸。他知道自己不会被孤独吞没,但他会被平淡无奇的孤独吞没。 

长峙旧末新始的天气,阳光是风的附庸,散乱的光线落在脸上,抛却温暖成为躲藏。清晨,他从指缝间凝望太阳,那刚在海天之交的一瞬红云上登基的孱弱统治者,无力拥有整个世界,于是放出忧郁的眼光。闭上眼,他在白纸上写下“我的手掌,拥有一枚褪色的太阳”。到了夜间,到了孤身置于茫茫夜的小径上,与其说风是在狂暴地肆虐,不如说独具一种灵性和激情。蹿进人们的衣袖和领口,敲击悬满灯光的建筑,远远摇晃着灯塔的微光,那微光断断续续地一直跌到他的脚跟前。他紫红的面庞和被撕裂的耳膜感觉出叛逆和毁坏的意味来。孩子负气似的叛逆,叛逆和排斥不能改变的眼里不能容下的黄沙心的城塞;飞蛾扑火似的毁坏,毁坏和泯灭那些还在征服着世界的跪下的膝盖。 

作为自然界的风,这是无起无灭而砭人肌骨的风;作为赴尘世的风,这是傲慢而独立的风;作为他眼里的风,这是灵动而激情的风。 

遇着几座被灯光装饰得好像在一场华尔兹舞会中的工科实验楼,依着栏杆上干枯藤蔓的带领,灯塔的光束在他头顶越来越近,某一刹那与身旁的孤星一起组成一束夜玫瑰,在夜空寂静燃烧。 

多迈出去几步,一棵在长峙算得上长老辈的常青树低头面向着枯草缓缓整理着自己的回忆,干枯手臂的抒情与夜色一样沉静。他的眼眸远远映出一个满是缺口的半圆弧,他想如果可以,今夜低得好似挂在屋檐上的新月就同此凑一个满圆也好。当波澜声隐隐入他耳,当夜色衬出灯塔乳白色的身躯,圆弧也变做了远远的朦胧的岸,连绵的灯火像蜡烛像母亲的手臂环抱小湖,小湖的背倚着学院的胸膛,学院枕着小岛沉沉地睡。 

绕着湖岸小跑大半圈,他身上渐渐暖和起来。偶见一只海鸥被灯火捕捉到了,微微倾一倾身体,缓缓张一张翅膀,又在眨眼后不见了踪影。到了灯塔下,与飞蛾有契合点的他到了充满诱惑的光源,他渴望踏着晃动的一束水纹横穿湖面。那些纹印,那些波痕,在永不休止的消失与诞生中给诗人以美,给哲人以思考。而他,他忽想起路边插在野草丛里的一个小木牌子,用手机的荧光照亮,圆体黑字的“青山清我目,流水静我耳”,清新的标语给了他温馨的提醒。在不管干枯了头发还是干裂了嘴唇都要到达的灯塔下,他闭上眼休憩。 

 

二 

乘坐1月1日第一班的33路公车,从定海海院到长峙海院,他和东升的太阳一样向东而去。发动机的轰鸣惊醒雀鸟和露水,一个痴痴地叫几声好似春天就在眼前了,一个像舞女的耳坠子断了一般地落入尘泥。 

东校区里的小湖隐匿在图书馆的后面,周围夹杂着五彩的柱体灯和一些抬手即可触到叶子的瘦矮树,右手近边是操场,左手远处斜一个排满宿舍楼的上坡,侧目远望入眼几个峰头几乎平齐的温柔缓和的小山包。 

近十二点的时候,寒意紧了,他捂着装满热水的瓶子和几个同乡行至湖畔,耳闻几声漫谈,借着图书馆里溢散而出的光,隐约见到几个人席地坐着。一个同乡上去递几支烟。“学长们也在这跨年?”当中一个点了点头,道:“啤酒只有一瓶了,花生米还剩些。”另一个随口道:“夏天就毕业了,最后一次在这边跨年了。四年,多少有点感情。你们是新生吧?”他回:“我是长峙那边的,这次在这边玩得晚了,错过了最后一班车。”“哦?长峙那边的新校区吗?”“对的,连树木都是新移栽过去的。”“听说那边建校前挺荒凉的,不过等四年后你们临走,那边的树也该枝繁叶茂了。” 

“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诗中吟唱的美丽相遇固然是他之所求,但他相信世上缺憾总是超过完满,与其抱憾不如欣赏,与时光一起见证小岛上的点滴变化将带给他幸福和满足。他爱着树上的繁花,他也爱着树上的枝芽,他想到新校区网球场外的那几排光秃的樱花树,那些没有得到诗文或绘画的证明的美好同样美好。 

指针缓缓迈向十二点,风似乎愈来愈静,湖中的柔波就像丝带上的丝丝褶皱,游走于夜色,也浸湿了夜色。他和几个同乡就着花生米分饮了一瓶啤酒,手表的指针和手机的荧光屏同时告诉他他现在已经置身于14年了,14年的茫茫夜。他意犹未尽地到自动售卖机前买了一罐咖啡,硬币滑落的声音敲响黑夜后又转瞬间钻进夜幕里去了。 

“下一站,浙海院。”从城市到郊区到海上桥到乡村再到学院,他享受不同角度的阳光,那些断续地连缀着的窗外景如同天上白云的变幻。那些变幻让人感觉偶然天成而又隐约透露着精心安排的味道,他在遇见美和失去美的时候都完全是个抛却一切思考的宿命论者,所以他的生命中徒添了许多握不住的短暂心痛。他的偶然,是不必惊异无须欢喜的偶然;他的光亮,是记得也好最好忘掉的光亮;他的远方,是从不在纯净如雪的眼眸里的远方。“时不可兮再得”,怅然而失之后,他想这个世界至少还容得下幻想,那些“无用之用”的幻想,是可以逍遥而寝乎其下的大树。 

 

三 

一觉起来,已然是新年第一天的下午,残阳夕照,酒红的微光在黄墙灰瓦上荡漾开来。背靠墙壁,他在床上写明信片给远方的P。想着那青色琉璃瓦一样易被雨水击碎的不可接近不敢触碰的长长背影和那好像从月亮旁的雾色里飘过来的转瞬间就会永远失去的几声轻唤,白纸上斜倒几行黑字:“我这边的冬天没有雪,我这边的温寒决定于风的大小……”突然他顿住笔,猛把白纸撕成两半又揉作一团,“谁又会记得你呢?你自作多情地写一些自己的事谁又会耐着性子看呢?”他重新铺展了一张白纸,用一本枕边放着的诗集垫着,琢磨了字句,竭力工整地写:“你在远方的吃住可还习惯?你的跨年夜是怎样度过的呢……”突然他又一皱眉,停了笔,墨珠在白纸上泛开一朵墨花,“你怎么又在问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婆婆妈妈的不会让人感到厌烦吗?”如此反复几次,晃晃悠悠、迷迷糊糊地过了一个钟头,除了给寝室地上添了些可怜的本来可以成就美文或素描的白纸,他确是虚度了。 

他索性打消了写明信片的念头,无头无绪间竟突然想着写诗来。“也好,卑微的抒情总来自于卑微的幻想,卑微的幻想里总容得下些卑微的抒情。”他毫不犹豫地落笔,一行又一行接着一节再一节,山城的冬景和长峙的冬景跃然涌现,“转身後,我的青色琉璃瓦/转身之後是破碎/转身後,是风,是来自海岛的/风,是红石榴百褶裙/在雪地上,片片凋零”。他想与其把这首诗献给在远方的P不如献给多年前住进他眼眸里也住进了时光里的冬日的背影,时间走多远,梦就走多远。 

“琉璃梦,琉璃刑/除了梦,还是梦/寤寐间,轮回的/除了星,还是星” 

 

四 

现在存在着他的这个地方叫做茫茫夜,被尘世命名的茫茫夜,茫茫夜的不朽不灭与时间和空间无关,与星星和月亮无关,与云及雨无关,与相聚或别离无关,与笑靥或泪水无关。 

“想家吗?也三个多月了。”C突然发来一条短信。“不想,不想,怎么能想家呢?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你这人就是这样,算算没几天了,回去请你喝酒上网。”“想你们了,也想家……那边下雪了吗?” 

当他汲汲有所求,当他追求光芒的证明,他庞大的幻想体系竟使他再也无法前行一步了。他的每个下一步在遭到拷问后被否定,犹犹豫豫、忙忙碌碌间他就要走尽了这个冬天,当他又开始幻想春天的樱花时,他终于是忘了自己的脚步了。  他匆匆忙忙地赶过去的地方似乎很远很远,远得近乎虚无了,最后他甚至不敢确定自己是否曾经有过目的地,他只知道暂且跟从了自己的趋光性,即使不能驱散寒冷也能刺激他的瞳孔。 

“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背向灯火,背离世人的瞳孔,他就躺在茫茫夜的怀里。他想起家门口的小溪,想起小溪里清澈的白云和静卧的石头,想起溪面折返的一些朴素光线,“我褪去的青色衣襟,明朝让它遍生藤萝”。 

 

五 

灯塔,在湖面铺就一条朦胧的小径吸引着他的脚步。 

远处,一簇灯火下的学院像梦一般,梦一般地在茫茫夜的尽头缓缓升起。 

 

2013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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