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雾淡云的清晨,我匆匆赶到三江码头。夜海从早潮声中醒来,风凉似水。开往泗礁的首班快艇正在上客。
泗礁,二十年前我曾经去过。那时候是慢船,风簸浪颠五六个小时,如今改为快艇,两个钟点直达,不亦快哉!船驶离港口,一轮旭日似乎从船头升起。海天线上色彩变幻,由赭红变淡青,瞬间变成金黄的亮色,一片空明。快艇也是新的,像一尾金鳞快速游向大海。我的座位恰好靠近舷窗,除尺余软席,还订得一片流动的天空与喷吐浪花的海水,时时摄录好镜头。乘船看海看潮,如登山看云看树,皆本乎自然,得自天籁,乃旅游至乐。而在我隔座的那位生意客,已蒙头睡去。时间就是金钱,看什么海呢!
船行甚速。阳光从舷窗洒入,沐浴在柔和的晴色里,仿佛初生的婴儿,心念一片澄明,忽然产生“晴海”的灿烂意象:
旭日微熏红玛瑙,扁舟轻滑碧琉璃。
晴空飘忽水晶雨,孤屿空明翡翠池。
有了这颔颈两联,一首七言律诗框架便已构成。我正专注地继续推敲首联与尾联,船已驶过岱山长涂岛,在东西两岛之间,横亘着“金海湾重工”,绵延的深水港起落数十台龙门大吊与望不尽的集装箱,勇立潮头,好不威武!我忙着用手机拍摄,大衢岛已鼓浪迎面而至。一条好长的引桥深深地伸向码头,成“T”字形。大衢岛横着黛色,如一匹饮海巨兽。记得上回经过,还没有建码头,乘客要由小船驳运。世事舛违,一别便是二十年。人的感情也真是微妙,久别有相思,最强烈深沉的莫过于乡情与爱情。大衢于我既无所爱,又非桑梓,也就没有“曾照彩云归”、“低头思故乡”那份遗憾。也许,这便是中国人根深蒂固的稳定性的爱与乡土观念吧!
船过大衢,风浪渐生。先是微颤,继则摇晃,终而浪花向舱窗泼溅。窗虽关闭,仍有惊心动魄的感觉。大海既温柔,却又暴烈。联想起那年从庙子湖去东福山,当船驶过横水,风把波浪与船掷成抛物线。余悸之心未安,却有了另一首七律《风海》的开头:“青苹乍起细无声,翻掌如山雪浪倾。”据船上人说,今天风浪特大,并不常有。大海所赐,谢了。
泗礁呈狭长岛形,宛若游龙。从李柱山码头经过青沙滩到菜园镇,车行环岛公路,两侧都看到海,就像从楼厅俯看两廊碧玉屏风。时间已过正午,阳光仍然明丽,澄蓝的海面跳跃梦幻般的色彩。若干年前,这里还是个偏僻小渔村,而今大酒店、小汽车、停车场、超市、网吧……不大的空间几乎全被占领。可当你进入街巷住宅区,道路整洁一尘不染,仿佛水刚冲洗过。在T字街头,我正与当地的朋友打招呼,一辆扎着红绸的的士驶来,停靠不远处酒楼。新郎西装革履,新娘披戴婚纱,尤显得英俊靓丽。那家酒楼新开张,蟹肥鱼鲜,红灯绿酒,陪衬着新一代渔家豪华的婚礼,完全是“海派”风格。我即兴口占一联:“黄菊酒巴供美食,红妆的士娶新娘。”并有了《霜海》的构思。朋友以为旧体诗揉合新名词,正好反映新旧婚礼的合璧。
夜宿“非诚毋扰”酒店。海滨浴场的人声开始静下来。明月悄悄爬上窗口,撒洒柔和朦胧的光线。我独自走向海边轻吻着浪花的沙滩,不远处是中外合资海滨游乐场,灯光掩映绿树间,影影绰绰似有鲛人飘忽,精灵徘徊,神秘而隽永。月下漫步,最宜于诗,忽然得句:
危崖满月溢清辉,空傍流光无所依。
玉阙望迷三里雾,素娥袖冷五铢衣……
赶忙回房开亮台灯,写下这一天第四首诗《月海》。月色朦胧,睡意朦胧,似回放白天经历的录像。次日醒得迟,又是一室海光,盈耳潮声。
泗礁是嵊泗主岛,面积才24平方公里,自从十年前东海大桥通车,上海港新开辟洋山港区,成为世界最大的集装箱码头,嵊泗列岛海上丝绸之路的枢纽地位得到充分彰显,用“鱼龙变化”这个成语是最确切不过了。这些年用得最多的一个热词是“变”,世界在变,中国在变,嵊泗也在大变,十年前还是渔女村姑,如今已成为明眸皓齿、谈吐不俗的城市白领了。不变的或许只有这一片海了。因为变本来就是海的常态,也就感觉不到变与不变。置身其间,你会觉得自己是一条鱼,一只鸟,有一种回归自然的陶然之感。有两夜我住在民宿,其设计与装饰极具海洋风情。同住的一个上海游客,曾在地中海与东南亚的一些岛上住过,对泗礁赞不绝口,尤其是当地海鲜,更是大快朵颐。孟子曰:“居移气,养移体”。泗礁人与海为邻,得天独厚,养成了海岛人特有的豪放、浪漫和纯情气质。我在泗礁每天面对大海,充分享受“离岛、小城、慢生活”的快乐,又续写“夜海”、“雨海”、“雪海”、“雾海”四章。三天后把嵊泗列岛这一片海的风土人情、气象物候打包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