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如睡,我觉得我爸还在回来的路上。人活着的时候,每到逢年过节,应该是高高兴兴的,一家子人聚在一起。虽然事情多,脸上也会露出那一抹许久未见的笑容。人一旦走了,日子就不分黑夜和白天地堆起来:算一算,今年的八月初十,过了三十一天,我爸是走了六年零一个月。
六年里,我一直有个奇怪的想法,就是我爸还没有离开这个家,而且还觉得,我爸自己也不以为他就走了。老辈人有句话“阴间挣钱,阳间花”。可挖煤人是知道走在通往地下的索道里,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还能见到地面上的人。倒下了,也不知道在哪儿就睡去了。
自打记事起,我爸除了在家里和母亲种四亩多地的玉米、土豆,其余大部分时间交给了挖煤。一双黑水鞋、一口白牙、一双大眼珠子、一顶安全帽、一大瓶水、一盏发出耀眼黄光的矿灯,从头到脚黑漆麻糊的装扮,便成了他出门时的常态。
走的前一天晚上,我爸还像平常一样喜欢卧在沙发上。妈看到我下自习回来,催促着我去洗漱,没有回应,顾着吃,时不时瞟着电视。我俩都想“抢着”看哪个频道,他想看打仗的(抗日战争片),妈手里握着“法宝”,我又喜欢动画片。电视屏幕上画面一转,播放着十五月饼的广告,金灿灿的,又圆又好看。他问我一句“几点了?明早上学哩”。我接嘴说“老爸,还早呢,十点十五”,听着电视机里的声音,身子一侧,躺下了。屏幕上还没有到正片,依旧放着各式各样的节日广告。我耐不住妈的唠叨,只好洗脸刷牙去了。他是清楚接下来将要做什么,心中有块钟,不会忘事,便放心地打起了呼噜。
我爸去哪儿了?到了第二天的早上,我闭着的眼还没睁开,我爸开门的声音悄悄地传到床头,淡淡的油烟味伴随着蛋炒饭特有的香气唤醒我的嗅觉,看我还没有走出房门,紧接着他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叫我“起来,吃哩”。我这才懒懒散散地爬起来,去找碗,拿出两个碗,另一只空碗放在饭勺旁。我爸总是蛋炒饭,一个鸡蛋,放很多饭,油也少,但从未吃到炒糊的,我吃一碗,锅里都是他的。那时,我就希望我爸一直上早班。那个人,叫我起床,不会睡过头,有学上;给我炒蛋饭,不会饿肚子,有饭吃。“哗,哗,哗……”水流声,他正在用大塑料瓶注满水,带到矿井下喝。水龙头一旁“唰,唰,唰……”地来回刷着牙,耳边听到钥匙拔出门的声响,“饭在锅里头,别忘吃哩”,回头看了我一眼,我醒过神来,只见他略显佝偻的后背,右手拉着几十年的老矿灯,一闪一闪,乍隐乍现,消失在浓雾笼罩的十号凌晨。此后竟是永远无法相见。天上的白月不是月,是回家魂魄的照明灯。
我爸一定在牵挂着我。家里人的生日,我爸总能比任何人都清楚,妈说的。他的生日是六月中旬,我的是七月初,我俩的生日仅隔了两次赶集的日子。乡下赶集市的日子,月月每逢初一、初六、十二,聚到街上。生日快到时,他不说。提前一两天,他和妈说笑:“要不,今天去街上,买点哪样哩?”平常,他不会提赶集,买东西用钱这类事,都是妈在管家。我开始不知道,猜我爸可能嘴馋了。妈当时只是笑笑不说话,晚上吃饭时总会多出一两样香蕉、饼子。这几样好东西,平常家里可不多见。后来妈才告诉我,那是要到你过生日了,你以为你爸尽想着去街上。
没和我爸一次促膝长谈,但我爸对我是那样的重要。整整六年零一个月,默默不语地离开,就这样平静地躺下了。我和其他人说过千言万语,却还没和我爸坐下来说说话。所有的父亲,儿女们都认为是伟大又无私的,我不愿重复这些字眼。我爸是一位普通的庄稼人,挖煤人,文化水平不高,上过十来天学堂,挖了一辈子煤,他记下煤车数量,写字歪歪扭扭的,但我爸对于我是那样的重要。我出门前,再没有人一天又一天地蛋炒饭,不怕麻烦地叫我起床;我现在有了好吃的好喝的,也不知道该送给谁去。
在家里,那个房间,那个电视机前的沙发,我没有动过,还原模原样,而我再没有看见过我爸的身影。我一次又一次难受着给自己说,我爸没有走,他在路上快回来了。月中和妈通电话,无意间提到门前的桂树,妈说今年比往年还要香。您回来闻闻、看看。恍惚里走到树下,扫一扫,一培土,我爸种苗那会,和我差不多高,今已亭亭如盖矣。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一阵风儿拂过,花蕊不知怎么地打湿了我的眼眸。
年末回一趟家,但一回家里,就要去坟上,现实告诉着我,爸是死了,我在黄土之上,他在九泉之下,阴阳两隔,父子再也难以相见,顿时热泪肆流,长声哭泣啊。“今生今世,我最忘情的哭声有两次,一次在我生命的开始,一次在您生命的告终。第一次我不会记得,是听您说的,第二次您不会晓得,我说也没用。”
当父亲与我们告别、与这个世界告别,那种痛是锥心刺骨的。父亲的伟大不仅给予子女生命,还在于他并不指望子女的回报,不管子女离他多近又出走多远,他永远使子女有亲情,有力量,有根有本。人生的航行上,父母亲是避风港。
惟愿你我都懂得父亲无声的爱,珍视那份爱,回馈那份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