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剪报档案里,有一张发表在《人民日报》(华东新闻版)上的照片,一群小洋山岛希望小学的孩子们,由老师带领着,在岛的山上放飞着几只风筝。
我已经有些老花的眼睛,久久地凝视着这张剪报,凝视着这张已经发黄的照片,凝视着照片里的那群孩子。
那是25年前春天里的一次采访,我从舟山本岛乘船经嵊泗县泗礁岛换船中转到大洋山岛,再由大洋山岛乘渡船摆渡到对面的小洋山岛。行程耗时一天半,才到达这个舟山群岛最西北角上的边远小岛;其实这个东海上的小洋山岛,离上海已经很近很近,天气晴朗时,可以从岛的山上望见上海南汇的影子。
我是第一次踏上这个只有几十平方公里的悬水孤岛,去寻访岛上的渔家,寻访岛上唯一的一所学校——小洋山希望小学。码头上堆满着需要织补的渔网、生锈的铁锚、定置张网的毛竹杆,还有几辆搬运鱼货也带拉人客的三轮车。老旧的海塘围拢的渔港与滩涂上,散停着10几艘渔船,不长的海岸泥沙滩上倒扣着一只木质渔船,几个船工正在用火烘烧着船底上寄生的海草。小洋山渔民的房子是用山上的花岗岩石头砌的,村街上的道路很窄,也是用一条条长短不一的花岗岩石头铺就的。不知谁家的几头猪从猪圈里跑了出来,拥堵在村街上,是来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吗?还是想走出来看看热闹呢?
正是午饭时分,我随意地走进街边的一户渔民家中。一位中年渔民正和自己的妻儿围坐在小矮桌边吃饭。桌上的菜有小带鱼干、淡菜、腌制的墨鱼蛋等。看见陌生人走进来,渔民有些惶恐。
“吃饭了?下饭好吧?”
“侬看看,下饭老苛,海里弄点吃吃。”
“生产好不?”
“甭讲了,现在海水不对啊,鱼是越来越缺了!”
正聊着,来迎接的乡干部把我拉了出来,催我去吃饭。那天的午饭是一桌小海鲜,吃着梭子蟹,我内心有些惭愧与不安。
小洋山希望小学在村街的尽头。听说有记者来采访,校长忙了一上午准备材料。见面后,我接过材料,并没有看。我问校长今天学生有什么活动,有点紧张的校长连忙说,今天正好要组织高年级的学生上山去放风筝。
于是,我跟着老师和学生来到了学校后面的小山上,在一座寺庙旁,看着孩子们开心地放飞起风筝来。当时的天气并不很好,有些灰雾,能见度不高;但风却正好,可以托起风筝的翅膀,让几只风筝在这个边远的海岛上飞翔起来,让这所希望小学的孩子们放飞心情、放飞春天的梦想……
21世纪伊始,浙江省与上海市达成协议,浙江将小洋山岛租借给上海。中国最大、最现代化的都市上海,将在小洋山岛兴建国际航运中心,一个世界级的集装箱港口。这是国家经济发展的迫切需要,是一个战略性的举措。
小洋山历史性地迎来大拆迁。几百户渔民怎么办?经过多方协商、谈判,小洋山渔民安置的大难题暂时得到解决。一部分渔民不愿离开海洋海岛,迁往了嵊泗县本岛泗礁岛和大洋山等岛;还有一部分渔民,选择彻底地离开海洋、海岛,举家登陆上岸,在上海的南汇安置新家、谋求新生。
几年后,当我再次来到小洋山岛,已经不能登岛,一场声势浩大的港口工程建设正在小洋山岛及其周边海域展开。嵊泗县大洋山镇政府派出一条渔船,载着我向东海大桥施工作业海区驰去。那天有风浪,渔船摇摇晃晃地艰难前行,我趴在船头,海浪一阵一阵地拍打浪花,从我身上飘过。我开始晕船呕吐,船长大喊着叫我回驾驶室来。但我坚守在船头,在风浪的间隙里,举起相机。但见一长排桥桩如定海神针似的牢固地扎在海底,主桥塔柱高耸入云,作业船只穿梭在海面上。我把一整卷胶片拍完才示意船长调转船头回港。
2005年5月,32.5公里的东海大桥建成通车;同年底,上海港洋山国际航运中心一期工程建成投产。
这一年我两次来到了小洋山岛,一次登岛了,另一次是在天上鸟瞰。
昔日的海岛渔村不见了,连影子也没有了,只有山上那对花岗岩姐妹石还在。原来的渔村、海涂、岛礁变成了比几百个足球场还要大的集装箱堆场,向海里延伸的码头上林立着数也数不清的大吊车,几艘巨大的集装箱货轮停靠在码头上,卸载着来自世界各地的集装箱,或是吊装着发往世界各地的来自中国各地的集装箱。我在执行直升机航拍任务时,从空中鸟瞰整个小洋山岛和港区,追拍着远洋而来的巨轮缓缓地靠向码头,追拍着无数的集装箱卡车穿梭在如一条巨龙般的东海大桥上。
许多人来到小洋山港,都会站在姐妹石前照相留念。而我却在追忆小洋山希望小学,追忆那群在春天里放飞风筝的孩子。
你们现在在哪里?
是在追随祖先父辈的足迹,继续以海为生,海里来海里去吗?还是改变了祖先父辈的人生轨迹,弃船离海登陆上岸,另谋新生去了?
你们当年放飞的风筝、放飞的希望,是否飞到了理想的彼岸?
我真想再作一次采访,去寻访小洋山希望小学的那群孩子,去看看已经30多岁的他们,问一声:
你们是否记得小洋山岛?
是否记得你们海钓、游泳、摇橹玩耍、学补渔网的那片海湾吗?
是否记得你们在岛的山上,放飞过风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