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 年 血
发布日期:2016-09-26 作者:李松岳 编辑:新闻中心 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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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初中是在西剑,每天要走几千米长的海涂,拎着饭盒,提着破书包,活象一个叫化子。母亲天没亮就起来往灶洞里填柴,为我烧饭、炒豆、蒸咸鱼干,她曾多次感叹道:“我的辰光都在烧饭中逃走啦,哎,看我头上的一把白发!”我听过也就忘记了,并不觉得有什么惭愧。

再贫穷的生活,人也会按自然规律成长,就像地里的萝卜白菜。我的青春期突然降临了。其实也不突然,偶尔照照镜子,看见上嘴唇长出细细的毛来,然后一天天变密变黑;喉结慢慢突起,嗓音也渐渐变得模糊厚重;而不好意思出口的是下部时常有胀闷感,似乎有什么东西渴望着突然爆发。于是偷偷看男同学的同一部位,发现好几个同学走路时弯着腰,以掩饰下部明显的凸处,那可是很不雅观的。我们渐渐地对男女之事产生兴趣,凑在一块总聊些民间口头相传的故事,乡村生活本来就枯燥无聊,而民间的故事也总跟性事相关。男生们在班里各自找到了自己喜欢的女生,女生比男生多,更可以将喜欢的对象锁定在二个以上。但当时正处于心理封闭期,男女同学是老死不相往来,路上碰见也是侧身而过,毫无表情。不过小动作仍然泄露了内心的秘密。与我同桌的女同学父母是水产公司的,除了上学,她每天最重要的工作是到码头上剖鱼,所以我最熟悉的就是她身上浓重的鱼腥味。我是渔民家庭出身,闻来并不感到难受,反而十分亲切,所以我把她当作暗恋的对象。有一次语文课正上到蒲松龄的《狼》,我想起狼的形象,陡然增加了勇气,左胳膊慢慢移动,碰上她的右胳膊。女同学似乎颤抖了一下,飞快缩回去。我又跟着移动,屁股也跟着向左挪。女同学继续退缩,忽然叫了一声,原来已退出大半个屁股,一下摔在水泥地上,脸上一片通红。周围的男生乘势起哄:“别耍流氓哟!”“偷偷摸摸,算什么男子汉?”我一下火了:“谁耍流浪啦?你说,你说!”我逼视着女同学。女同学拍拍衣服,忽然掩住脸,哭着跑出教室。语文老师气得嘴唇发抖,伸出手指着我们:“你们简直是一群,一群”,他看看黑板,“对,简直是一群狼!饿狼!”最管不住的是眼睛了。男同学似乎一下全变成斜视眼了。每当女生进出,便贼眉贼眼,眼光滴溜溜转动,一个劲往女同学身上招呼,女同学一回头,目光便飞速旋转,直视前方,一副正人君子相。那时还未有“目光性骚扰”概念,当然无法追责。但我猜想女生更多的不是厌烦,而是骄傲吧?三十多年后开同学会,一起喝酒时,一个部队的女同学谁都叫不上名字,却一下叫出了其中一个男同学的名字,我们都很羡慕。她指着那个男同学说:“我对你印象最深了,当时我们都叫你‘老男人’!”我们齐叫:“对!对!是叫‘老男人!’”女同学又说:“你的一双眼睛火辣辣的,老是盯住人不放!”我们大笑,说:“老男人,成熟早啊,讨人喜欢啊!”男同学干咳了几声,算是默认。

博取女同学的喜欢,就得成为一个真正的爷们。于是男同学们说话更加粗声大气,一口一个地“他娘的!”“老子咋啦!”“世界上究竟谁怕谁?老子谁也不怕!”;走路过分地挺着胸脯,昂首向天,双臂外扩,活象一只横行的大螃蟹;唱的都是革命歌曲和毛主席语录,譬如“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志愿军战歌》,譬如“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的语录,唱得走腔走调,比公鸡难听。下课时的节目之一是扳手腕,围绕一堆人,看双方手腕绞着,咬牙切齿,直扳得青筋从脖子上爆起,然后起一哄叫:“倒啦!倒啦!”,另一对接着上手。班上有好几个部队的男生,他们比我们吃得好,个个白白嫩嫩,又能说会道,但成绩一塌糊涂。因为说普通话,家境又好,老是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惹得我们很反感。尤其是见了女同学一脸媚笑,还偷偷塞几块压缩饼干。某日,我与其中最高的一个发生口角,我说:“咱们单挑吧!”两人走到走廊上,男生起哄着。双方不打招呼便扭住对方,狠命卡脖子。我们进进退退,气喘如牛,最后被我顶逼到墙角,四目仇视。我腾出右手,猛地搧向对方的脸上,一连搧了十几个耳光。当然我的脸上也被搧了几个耳光。血从我们的嘴巴上淌下,滴在地上。最后我们各自抹了抹血,吐一口唾沫走开。浑身胀痛的精力无处发泄,于是我们比谁的拳头硬。三人一排,对着教室外的墙壁站定,深吸一口气,缩拢手臂,蓄满劲道,猛地朝墙壁打出。“嘭!嘭!”闷重的撞击声反弹回来,伴着拳头刺骨的疼痛,刹那传到心里。我们的脸都痛得扭歪了。有人“哎哟“叫着弯下腰。“不中用的东西,滚开!”我们咬咬牙,将墙壁当作了不共戴天的仇敌,咬紧牙关,一拳拳出击。墙面上刹那开出了一朵朵梅花,漫漫洇开来。女生们开始很好奇,伸着头互相探问,后来全逃开去,睁着惊恐的眼睛。我们将拳头收回,走到操场上,对着猛烈的阳光伸开手掌。阳光打在手背流淌的血上,发出滋滋的响声,似乎要燃烧起来。少年的血啊,如此热烈而纯洁,痛楚又幸福。我们全恶意地大笑着,笑得莫名其妙,笑得失去了理智。

当然,我们也看见了另一种血,处女血。天气越来越热,蝉声一阵高一阵低。女生身上的衣服越穿越少,愈加显露出青春的特征。迷糊中,身后有人突然“嗷”地叫了一声,站起来,张着嘴巴。我们回头,是铁匠儿子宋可,黑铁塔一般的身子受了强烈刺激,急剧抖动着。数学老师大步走近,恼怒地连声问:“怎么回事?啊,怎么回事?”宋可目光凝住不动,只用手指指同桌的女生:“血,她流血啦。”疑惑间,女生慌乱起身,脸色苍白。老师和我们一同低头看去,看见女生坐过的木凳的凹槽里汪起一滩绯红的血,热腾腾地散出一股浓烈的腥味,那血正连成一条细线,顺着木凳的缺口流到地上。女生喊一声“羞死人啦!”急急跑出去,我们全看见她臀部的裤子被血染红,画出一面日本人的太阳旗。教室里一片肃静,只有几个女生抿着嘴在那里窃笑。数学老师是个单身青年,一时也弄得不知所措,呆了好一会,才忽然醒转,清清嗓子:“继续上课,讲勾股定理!”勾股定理算个屁!我差一点骂出来。好多天我无法集中思路,眼前老晃动着那面太阳旗,越晃越大,遮没了整个天空。男生们全用异样的眼光看那女同学,女同学原来是个活泼开朗的人,从此总低着眼走路,也不再与人说笑,似乎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轮到值日擦凳子,男同学会格外仔细地察看凳子,哪怕看到一点红颜色,也不敢去擦。我们实在愚昧,不知这血是孕育生命的脐带血,理应赞美和崇敬,因而怀着很深的神秘,因为神秘又生出了恐惧,还因为乡村成家的男人女人老说女人身上的经血是不干净的秽物,男人碰上就要倒霉坏运气。

二哥与家里的那条大黄狗感情颇深。二哥出海后阿黄归我管。整个暑假我无事可干,就牵着阿黄四处遛荡。村里有个寡妇,丈夫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去台湾,她一直等着,坚决不改嫁。我看见有几个老光棍在她家窗口叫着:“菊清嫂子,别等了,老李不是死了,就是忘记你啦!”“菊清嫂子,夜里好冷清,要不要贴我的热胸脯?”窗突然打开,一盆洗脚水盖头泼来,夹带一声怒吼:“臭男人!老娘不是潘金莲,老娘是寒窖中的王宝钏!”看着老光棍们四散逃开,我恶意地大喊大叫。要么就去瞎眼老头的西瓜地里偷西瓜,摘下用手掌劈开,咬一口不甜,随手扔掉。再摘一只,“他妈的瓤都不红,老瞎子!”又随手扔掉。要么叫上裁缝儿子大头,去海边游泳。两人脱得精光,学狗爬式,累了爬上礁石,摊开四肢晒太阳。有挖紫菜的姑娘走过,我们便纵身跳起,狂呼乱叫,吓得姑娘急忙用头巾遮脸。看见渔婆走来,我们便躲入石壁下,这些渔婆,单凭说脏话,连最胆大的男人也斗不过。无事生事,事端说来就来。某日黄昏,铁匠儿子宋可惊惶惶跑来,说:“我家的窗玻璃被砸啦!”“谁砸的?”“还不是那帮部队里的崽子!”我说“肯定是你招惹了他们。”原来宋可在背后说那个个子最高的团长儿子王雄腋下有狐臭,又乱搞男女关系,不知谁告诉了王雄。本来部队子弟就跟我们有仇,互不服气,自然要来报复。我想了想,问宋可:“那就服输了?咽了这口恶气?”宋可扬扬脖子:“哪能呢,服输就是龟孙子!”于是我们叫裁缝儿子张涛送去挑战书,白纸上就只一句话:“敢不敢决斗?”半小时后张涛回转,对方只批了一个粗歪的“斗”字。

匆匆吃过晚饭,我换上破卡叽衫,腰间扎军用皮带,再穿上解放鞋,和宋可、张涛等十余人提着木棍,穿过海滩边的棉花地,到达码头的晒场。月亮从东边的山岗上刚刚露脸,弄得海水闪闪烁烁。有几只小船在远处荡着,桅顶的灯象幽蓝的鬼眼。我说“他妈的谁也不许后退!”然后是长长的沉默。有碎乱的脚步响起,王雄他们到啦,也是十余人。我们站东边,他们站西边,这样对我们有利,月光可以缭乱对方的眼睛,看不清我们。我对王雄说:“一个对一个,单挑。不许打群架。”王雄很爽快。但我听出自己和对方的声音都有些颤抖。先与王雄对决的是宋可。宋可一声吼叫,黑铁塔一般压过去。王雄敏捷地闪开。几个回合,终于被宋可死死扭住。王雄拼不过力气,用头猛撞宋可的脑袋,发出的“嘭嘭”声如两只破裂的西瓜。宋可勒住对方腰部,猛一起身,将王雄高高举过头顶,随手一抛,抛出四、五米远,将王雄摔在石子堆上。张涛狂喜地叫着:“打得好呀,宋可是真爷们呀!”宋可走到我身边,月光下我看见血正从宋可的腮帮子上流下。轮到我了,我的对手是营长的儿子诸葛凡,矮胖壮实。我先用一顿乱拳快节奏地打出,我练了几年举重,相信自己的臂力与速度。对方的脑门上早已挨了几拳。诸葛凡脚步乱着,连连倒退,一蹲身,一个箭步窜上,双手锁住我的腰胯。他努力想要将我提离地面,我拼命将他的身子往下压,一面狠劲敲他的背部。忽然我的下部传出一阵难忍的酸痛,手差一点松开,诸葛凡的一只手正死劲捏着我的睾丸。“你他妈玩阴的,不要脸!”我居高临下,右手对着对方的眼窝、颧骨闪电般击下,我一次次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脆弱而尖锐。诸葛凡的手松开了,整个面部全被血染红了,呻吟着,象一只笨重的口袋倒在地上。张涛又在叫:“2:0,我方获胜!”我刚回头,忽然队形全乱了,对方的人马提着木棍一窝蜂涌上,单挑变成了混战。不时有人发出惨叫,有人跌倒。月亮已经升到山顶,很圆很黄。我喊叫着,跳跃着,意识完全被一种奇怪的力量控制,活象一只闻到血腥而昂然亢奋的饿狼,而同时我的后脑被什么钝器沉重地撞了一下,没有尖利的疼痛,只是一个劲地麻,我抬头望天,天空旋转起来,月亮掉到了海里。我重重倒下去。但我很快醒来,用手摸摸后脑勺,满手粘糊糊的,很热烈又很新鲜的血啊!我用血手抹了一把脸,跳起来加入混战。我的膝盖被木棍击中,又一次跌倒在地。有人拉了一把,我又朝一张满是恐惧的脸狠狠挥出拳头……等我最后一次站起,对手已逃得无影无踪。抬头看月亮,很奇怪月光竟然也是红色的!

我在竹床上躺了一个礼拜。我的伙伴们最多的躺了半个月。然后走出院门,各自冲天空狂吼一阵,又变得生龙活虎了。开学了,与对方碰上,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而我们的眼睛里自然多了一份傲气与自信。

然后我考上大学,离开了海岛,毕业后又回到海岛中学,最终落脚在一所学院里。很多年以后,我成了一名大学教授,写诗写散文,在课堂上高谈阔论,冒充斯文。聊起往事,我无意间提起了这桩决斗。学生们很是惊讶:“老师这般文雅,怎么会是不良少年呢?”我说我是一个诚实的人,不会撒谎。但他们就是不相信,以为是虚构出来印证某种创作理论的。其实斯文是装的,我的脉管里一直旋流着反叛的不安分的血质,那热烈又鲜活的少年血。在梦中,我一次次体味着后脑被击打而生出的尖锐的疼痛,我看见自己一次次被击倒,又一次次站起,冲入晒场上惨烈的决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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