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盼望着暑期,可以象脱疆的野马自由游荡,但我又有些害怕,因为夏天也是打熬力气和筋骨的日子。
附近的山头早已一片光秃,一上午搂爬的柴草也装不满一竹箩。那就去大山背面吧。太阳还未出来,五、六个伙伴已装束停当,沿盘山公路紧走慢走。山势至少有45°的仰角,从南面爬到山顶,又从山顶下到北面,直达潮水拍打的山脚。这里的芦杆比人还高,起起伏伏,排出奔涌壮观的阵势。我们使用的刀叫倭刀,弯弯的半月形状,或许当年海岛居民拿它吓唬砍杀过日本倭寇的吧。放开手脚,唰唰唰割倒一片。有人突然惊叫起来,原来是捅着了树上的马蜂窝,几百只马蜂嗡嗡飞叫,象美国鬼子的B52轰炸机,一着便头脸红肿胀痛,于是四散奔逃,哭爹喊娘。之后坐在岩石上,望望空茫大海,很是无聊,就捡来松杖,搭成木架子,玩起一种叫“飞刀”的游戏,在三十步开外,谁先用柴刀将木架子击散,谁就赢得别人砍下的一捆柴禾。玩过一阵,天热得难受,众人便脱了衣裤,赤条条跳入海里去采藤壶。礁石上到处是密密麻麻的藤壶,象电影上见过的蒙古包。有一年老家背后停泊的船遭遇大台风,渔民落水后就用手指死命抠着藤壶,才保住性命。我们用小刀片伸入底部,一用力,掀掉盖壳,藤壶肉就露出来。为采大的,又憋口气,潜入深水中,一阵乱摸,抛上十几个。上得岸来,肚子早饿了,就挖红皮蕃薯啃起来。看日头斜西,众人挑起柴担,穿着露出脚趾头的解放鞋,一步一脚窝,一窝一滩汗,有时实在支撑不住,咬咬牙,腿一蹬,上来啦。到家已是天黑。院子里的大黄狗很安静。母亲做好藤壶羹,撒上一撮小葱,味道特香特鲜美。
月亮升起来。院子里横七竖八躺着十几条举重用的铁棒,斤两从60斤到200斤。200斤的那根谁也举不动,是从码头的沙滩上趁黑夜偷来的,已是锈迹斑斑。因为受父亲说书的影响,我们都怀有一个朦胧的理想:要学古代英雄,譬如项羽、李元霸、武松、薛仁贵,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反抗强暴,伸张正义,于是空下来就天天练,练得胸肌隆起,虎背熊腰,很想找着谁打一架。我的大伯就在大队场子里公开吹牛:我的侄儿单手能举200斤,力大无穷,谁敢与他比试?腕力大的渔民小伙子不服气,纷纷上我家挑战。院子里摆上一张桌子,几条凳子,一群人围着,裁判用手压住双方紧握的拳头,喊一声“开始!”,双方便眼睛圆睁,呼吸急促,手臂和脖子上的青筋一条条暴起,恨不得生吞了对方。打败了一个,又是一个,十几次下来都是我胜,众人才罢了手。当然后来也明白了不是当英雄的料,连自己也保护不了,仍是小民一个,才慢慢息了心火。
除了练武,最快活的要算看电影了。凡是有部队驻扎的地方就有放映队,东剑、西剑、走马塘、中柱山,哪里放电影就往哪里跑。一遍遍地看,不厌其烦地看,譬如《南征北战》就看了十几次,《小兵张嘎》就看了九次,演员的台词都能倒背如流。拢洋时节更是热闹,跟着渔民小伙子一道去,排成几百人的长队。那时围起了海塘,我们就从泥场上穿过。路边种着一大片西瓜地,绿油油的。有女民兵背着枪在边上巡游,刺刀在月光下发出寒光。便生了坏心,只是有些恐慌。看完电影回转,又是几百号人乱轰轰经过。有人唰一下窜入西瓜地,摸着摘下,用拳头砸开就啃。随后便有更多的人跳入。女民兵大声喝止:“不准偷瓜!这是集体财产,你们是在犯罪!”众人不听,女民兵就取枪下肩,挺着刺刀赶过来。混乱中不知谁在女民兵胸脯上狠狠摸了一把,女民兵尖叫起来:“快抓流氓!死不要脸的东西!”众人吹口哨、喝倒彩,哄笑成乱糟糟一片。女民兵管了这头,管不了那头,气得直骂娘。我也摘了一个,挟在腋下,恶意地大笑着,享受因为恶作剧而生的巨大快感。哎,这就是人性的弱点。有了第一次放纵的快感,就必定有第二次,第三次,于是我们常常借着看电影的名义,中途折转,一头钻入山脚下的果树林。树林上挂满已成熟的桃子、李子。听说管果园的老头十分凶猛,发现偷窃者便拎着砍刀,大呼小叫,一路追杀。我们便悄悄绕近去,拿麻绳穿过木棚子门,打上死结,将老头关在里面。我们就象入了蟠桃园的齐天大圣,爱什么就有什么,从一棵树攀向另一棵树,放开肚子吃了个饱,再每人装满一大布袋,顺坡而下,得意地唱起歌曲,还故意高喊:“有人偷果子哟,快来人哪!”听老头哐当哐当拼命拉着木板门,一面发出如雷一般的吼叫。
渔船一只只回来了,停泊在滩涂上叮叮当当地修理。没了鱼虾,嘴里淡出鸟来。父亲说:“小子,跟我去海塘外推辑!”便跟了父亲去。所谓推辑,就是用竹杆撑开渔网,平放在海里,状如漏斗,一人或两人握住直竿往前推动。最好是选择涨潮时分,海水上来,一冲一斗,鱼虾便入了网里。两人深一脚浅一脚趟过烂泥滩,脱了衣裤绕在脖子间,用水淋了淋身子,渐渐往水里走。父亲在前面弯了腰推着,我在后边拉着木桶。在水里走要比在陆地上走花更多力气,最要紧的是站稳脚跟,不能晃动,一晃动人就可能浮起来。约摸一刻钟功夫,父亲喊一声:“起!”奋力将竹竿撑起,我赶紧上来,用小网斗往里一探一翻,将鱼虾倒入木桶,也就一碗多点。父亲继续往下推,海水愈来愈深,漫过了胸脯。我开始害怕起来,一边回头望望海塘。想起小时岛上的部队串网,从东边一直拉到西边,网住一大片海域。当潮水退去,黑压压全是捕鱼的人群,捕住的鱼虾起码在几千斤以上,大的鲻鱼有二十几斤,小孩一般大。有一次一条鲻鱼哗啦一声弹跳到礁石上,我一把抱住,大喜过望。一士兵过来要我交出,我一下将鱼扔入海中,气得士兵骂我:“这小子屁大,原来也这么坏!”,想想也觉得可笑。“小子,想什么哪?还不过来!”原来是父亲又一次举起了辑网。看看木桶,亮闪闪跳着,该有几大碗了吧。潮水开始回落,我们往回走,烂泥没过膝盖,每拔出一次都要用上全力。好不容易上了岸,我们洗了泥,穿上衣裤,见远处有几点稀落的渔火在风中飘抖,那是夜钓者的小舢板吧?父亲和我又冷又饿,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行在一人高的芦苇丛中,惊得水鸟啪啦啦飞起。转过山湾,突然看见老屋亮着的那盏煤油灯,如一只温柔的眼睛在召唤我们,心才暖暖活转来,想:这才是正真的家呀!
几阵轻雷响过,夏就象脱疆的野马远去了,抛下我热烈而又迷茫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