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鸟朝凤》：民俗文化的坚守有多痛  

文/夕流水  

    红白喜事，唢呐喧天。数百年来，唢呐曾是婚丧嫁娶场上的风光主角。唢呐中的哀乐，承载了对远行故者的人生评价的符号意义，平庸者吹二台，中等的吹四台，上等者吹八台，德高望重者才有资格吹高难度的“百鸟朝凤”。八百里秦川中的“无双镇”，唢呐作为礼俗、宗法体系的重要载体，既是仪式，又发挥着道德裁决的功能，唢呐匠是一份高贵职业，唢呐艺术有自成体系的礼俗规矩。在整个无双镇，唢呐曲“百鸟朝凤”的胜任者与接班人，都只有1人，是那个把“把唢呐吹到骨头缝里的人”。  

电影《百鸟朝凤》以唢呐曲命名，是第四代导演吴天明的遗作。影片以上世纪90年代两代唢呐匠的生存际遇、新生代唢呐匠的长成为线索，反映在日益“礼崩乐坏”的传统乡村社会，唢呐艺术面临的时代之殇。影片以写实的风格，折射了两代“百鸟朝凤”传人坚守唢呐文化的背后，乡村社会礼俗文化和传统生活方式的凋敝和衰微。这种凋敝和衰微，让唢呐民俗文化的坚守，迷茫而痛彻心扉。    

为坚守唢呐艺术的礼俗规矩，老班主焦三爷选择“百鸟朝凤”传人极为慎重。当初，他留下天赋不高的幼徒天明是因为他在“父亲摔倒时所流的那滴眼泪”。之后，来了悟性极高却野性不羁的幼徒蓝玉。为考验两位幼徒，焦三爷使尽招数，最终在权衡德行、定力与悟性之间，选择了沉稳内敛、善良坚韧的天明。  

影片中，焦三爷对唢呐艺术的坚守，融入生命视作精神支柱。经历过唢呐匠黄金时代的焦三爷，时刻践行着唢呐艺人的德行。金庄村委会主任故去时，子女跪求焦三爷吹“百鸟朝凤”送行，表示“钱不是问题”，被焦三爷果断拒绝。“别盯着钱，盯着唢呐。”是他对游天明的教诲。焦三爷坚守的，还有唢呐艺人的尊严与荣耀。游家班在与铜管乐队同台献艺时被观众冷落，游天明神情恍惚之际，焦三爷大声呵斥让他提振士气。听说游家班解散，他义愤填膺，挨家上门问话，把即将出门打工的弟子整理好的衣服扔了一地。  

焦三爷坚守唢呐艺术的背后，是他的生命之殇。打过鬼子、剿过土匪、修水库又砸断了几根肋骨的窦老村长去世，在焦三爷眼中这是个值得吹奏“百鸟朝凤”送行的英雄。时值游家班弟子名存实亡，除了游天明都已改行。他上门鼓动终于组就吹奏队伍。时值天明发烧，他拖着癌症晚期的病体亲自为窦老英雄吹奏神曲，鲜血随唢呐顺流而下，直至喷涌而出，依然打鼓完成“百鸟朝凤”。病来如抽丝，焦三爷卖掉家中仅有的牛，为游天明添置新唢呐，只为这门艺术得以传承。  

继承焦三爷衣钵的少班主游天明，带班吹奏唢呐时，正面的已是喧嚣的现代文明洪流。青壮年群体性抽离乡村，西洋乐器粉墨登场，唢呐在经济的挟裹里日益成为绝响。与铜管乐队同台演奏，着超短裙的豹纹女子骚姿弄舞为洋乐队唱歌助兴，村中小混混甚而愿出双倍的价钱，让游家班停止唢呐的演奏，并鄙夷地称之为“长鸡巴的家伙”。肢体冲突中，唢呐碎了一地。接手的活越来越少，游家班师兄弟作鸟兽散，涌入城市奔赴前程。  

游天明对唢呐艺术的坚守，没有焦三爷的果决与坚定，而透着不知何去何从的无奈与迷惘，一如他在观众被铜管乐队吸引离开时的眼神飘忽。纵然有金子般的品德与赤子之心，最终徒剩孑然孤单。经济来源的拮据，又不愿牺牲妹妹的幸福为自己换亲，游天明二十好几还打着光棍。母亲对他的唢呐匠生涯颇有微词，游家班师兄弟的离去他也无能为力。心中恪守的执念，是“答应过师傅，要把唢呐艺术传承下去”，而如何传承？他也迷茫。唢呐作为“非遗”进城录音，师兄弟才得以聚集，一别又是物是人非。省城街头卖艺者的唢呐声，深深刺痛惘然。    

影片中的画面语言，采用了纪实手法中的画外音，情感冲突是重头戏。两代唢呐匠的惺惺相惜，是令人动容的师徒情。穷困交加中，游天明用卖羊的钱为师傅治病，焦三爷用卖牛的钱为游天明添置新唢呐。两代唢呐匠最后的精神交集，是矮坟前游天明孤单地为焦三爷吹奏“百鸟朝凤”，他似乎看到坐在太师椅上的师傅目光如炬，眼神犀利，之后意味深长的一回眸，消失在黄土地尽头。游天明对唢呐艺术的最后坚守，终是未解难题，一如难以破解的时代文明之殇。  

文艺片的内涵，总在镜头与语言之外，曲高和寡，不为观众喜闻乐见。影片《百鸟朝凤》雪藏3年，一直找不到出品方，已至吴天明导演有生之年，看不到该片的公映。第四代导演坚守的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深化现实主义的电影发展道路，有着对中国传统文化走向的宏观思考与深刻反思。经济大潮冲击下，传统民俗文化的凋敝成为时代的文明硬伤，与中青年群体性涌入城市导致乡村社会结构失衡休戚相关，民俗文化坚守中的文化自觉和文化定力，更期待痛彻心扉后的涅槃重生。影片《百鸟朝凤》的意义，正在于反思唢呐匠集体失语困境中的深层社会动因，从而为传统民俗文化的传承寻找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