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乞丐
发布日期:2016-09-21 作者:李松岳 编辑:新闻中心 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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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乞丐  

 

吾村人吵架对骂,时常羞辱对方:“你家天生就是讨饭的命,贼胚子!”另一方回嘴也是:“你才是讨饭胚,冬天倒路死的东西!”如果小孩子不好好读书,或者不争气,父母气极也骂:“咋生了你这个败家子?以后只有讨饭一条路!”所以我从小就极厌恶乞丐,不事生产,好吃懒做,不配叫正常人。当然和尚也有沿路讨吃的,但那叫化缘,另一码事。  

小时最深刻的是对饥饿的记忆,肚肠贴背咕噜噜作响,便常假想:要是能放开肚皮吃大碗的白米饭,再加上一大块红烧肉,那多幸福啊!但愈是想象,饥饿感便愈是强烈。人为食来,所以那些年外地的乞丐也特别多,一直摸到这么偏远的海岛上。看着乞丐,我总是远远地躲开,象躲瘟神一样。“自己要饿死啦,哪有东西给你吃?滚开!”一般的乞丐遭到人们大声喝斥后,也会知趣地走开。所以我也没有机会仔细观察过乞丐。整个小学阶段,印象深的总共三个乞丐。  

年关将近的时候,再穷的家也要有些准备。正忙碌间,外面有人砰砰地敲院门。我出去开门,一看是乞丐,正要关门,那乞丐伸进一根竹竿插在门缝里。我只得开了门,乞丐吱溜一声进来,对着我傻笑着。那乞丐满脸灰土,头发乱蓬蓬的,穿一套极为破烂的粗布衣裤,旧解放鞋前头裂开,伸出几根脚趾头。看样子是上了年纪的,但无法确定到底有多大。我很有些晦气,挥挥手:“我们家也揭不开锅了,出去,到别家去!”乞丐用发红的眼睛盯着我,摊开双手:“行行好啦,老家遭了大水,就逃出我一个,给点吃吧!”我想这又是撒谎,听得多啦,便加重了语气:“到底走不走?再不走,就叫大狼狗咬你!”其实我家的狗已被人吊死吃了。乞丐抖索了一下,仍固执地摊着乌黑的双手:“发发慈悲吧,你是观音活菩萨,积积德吧!”该死的乞丐,他是说我不给他吃,我就是不积德了,正要骂,母亲出来,说:“做人各有难处,既然来了,就帮一帮吧。”递上半碗冷饭,上面放着几个土豆。乞丐一下夺过碗筷,饿鬼一样吃起来。一只土豆掉到地上,我用脚准确地踩住了它。乞丐连忙趴下身子来拿。我用力踩着不动。乞丐抱住我的腿,几乎用了哀求的口气:“我还没吃饱,给我吃吧,求求你!”我拿眼斜视着,心里说:“做人做到这个份上,毫无尊严和羞耻,也算是到头啦!”松开脚。乞丐猛伸手抓起,连沙泥也顾不得掸去,急忙放入嘴巴嚼起来。也就是这个乞丐,当我去挑水,看见一群人正围着一个脱得精光的女疯子,那疯子又哭又唱。我瞧见那乞丐钻在别人的腿间,色眯眯地盯着,嘴里淌下一串串的口水。  

但我也遇到过十分强横的乞丐。有一年清明,母亲从野地里采来念青,和上面粉做青饼,做了几十只,用席子凉在围墙上。我正和猫玩着捉老鼠的游戏,忽见一个高个子的乞丐走过来,伸手捏了一只青饼,飞快吞了下去。我很气愤,走过去指责乞丐:“讨饭也要讲道德,你怎么偷人家的东西?”那乞丐不但没有一丝羞愧,反而振振有词:“毛主席说天下穷人是一家,你咋没有一点同情心?”我说:“放屁!你敢捏造毛主席的指示?对你这种人,同情就是犯罪!”乞丐凶起来:“老子吃你一只青饼咋啦!”说完,又拿一只吞入肚里。我勃然大怒,挥起一根木棒,乞丐也举起打狗棒指着我:“想打架?老子不怕,来呀!”又是母亲出来解了围,说:“不就是吃几只青饼么?犯不上!”一面对乞丐说:“想吃就再吃几只吧。”这下乞丐总该感激了吧?不!乞丐看着我母亲:“我不要吃青饼,给我一条鱼吃好了。”母亲也真是,转身进去,搬出一碗刚煮熟的小黄鱼。乞丐靠在墙上,有滋有味地吃起来,而且吃得很仔细,鱼肉吃完了,鱼骨架还是整个的。我说:“这下该满意了。你是遇到活菩萨啦!”乞丐嘴一抹,又提出要求:“好事做到底,再给我一块肉吧。”母亲面有难色,很诚恳地对乞丐说:“肉真的没有,我们自己也有好几月没吃上肉啦。”乞丐一听,马上变了脸,讥笑道:“天下哪有活菩萨?越是有钱人,就愈是小气鬼,哎呀呀,小气鬼!”说完,摸摸肚子走开。我忍不住大骂:“该杀的讨饭胚,良心给狗吃啦!”乞丐回过头,恶狠狠地扬了扬打狗棒。  

从此我对乞丐更加厌恶,一看见就赶紧关了院门。但我偏偏又遇上了第三个乞丐,说起来还很有些奇遇的味道。这是小学六年级的秋天,树叶早已枯黄,堆得满阶都是。白白的霜露落在地上,父亲和哥哥出海追逐带鱼讯去了。我坐在石阶上看书,听见一声悠长的二胡声,接着有人唱起歌来,边唱边拉。我走出去,看见隔壁家的道地上盘腿坐着一个长发青年,膝盖上放着一把二胡,手指飞快地抹着捻着,一面摇头唱曲子,好象是一支什么民歌,歌颂男女爱情的。二胡的音调热烈又凄楚,一节节攀高,又一节节落下,变化万千。青年闭起眼睛忘情地唱着,一副陶醉的样子。围观的村人说:“想不到乞丐也会弹琴唱歌,稀奇真稀奇!”一边听见零落的硬币掉在铁碗里的脆响。等吃晚饭时,我惊讶地发现这乞丐竟坐在我家台阶下,很安静地想着什么。看见我,并不开口乞讨,只是笑着。我吃完饭,他仍坐在那里,拿着笔记本写着什么。我莫名地生出对他的好感,盛了一大碗蕃薯饭,加上鱼和螺酱。他也不说谢谢,低头吃起来。吃完又写,写完就在稻草堆上睡着了。海岛天气很凉,我半夜起来,给他盖了一条旧棉袄。母亲倒是有些担心,叫我关紧门。第二天一早我去看他,他仍在睡。稻草堆上翻开着笔记本。我不想偷看,他又忍不住凑近去,看见上面写了几句:我是远方的一阵风/流浪的风/天边彩虹的那面啊/是否有我的家/我梦中的乐园。我不知道那叫诗,只觉得这人很是神秘。阳光照上他的脸,他一睁眼醒来了,看见身上的棉袄,又对我笑笑。我说:“我看了笔记本,可不是有意的。”他坐起身说:“看吧,你是第一个读者了。”然后说:“恐怕你也把我当作乞丐了吧?”没等我回答,他自嘲似地说:“我是个流浪汉,我有工作,但我辞了。”我问:“你叫啥名字?家在啥地方?为啥辞了工作?”他笑起来:“这么多问题,名字不说了,我的家在很远的地方,我自己也不清楚。工作赚钱,养家糊口,太没意思了。”我又问:“干吗要流浪呢?”他望望远处的海,好象在自言自语:“我老听到远方有什么声音在叫我,我被它引着,一路走来,果然看见了海。”原来他到岛山来,就为了看看海呢。他大概是感觉到我听不懂,站起身,说:“我该走啦,走是我的命啊。”然后拍拍我的肩膀:“小兄弟,等你长大了就会懂得。有了念想,有一天你也能走出大山,走出海岛的!”他的背影在晨光中慢慢远去,一转弯不见了。  

他当然不是乞丐,而且也不是一般的人。后来我慢慢懂得了,我把他看作一个理想主义者,听从着心灵的召唤,永远在行走,永远朝向远方的天空和大海。而我的心灵深处也每每回响着他临走时诚恳的祝福:“有一天你也能走出大山,走出海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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