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愤怒
渊臻
我一直相信性格决定命运。对心高气傲的祖母来说,性格的宿命,终是苍凉了一生。
——题记
祖母离开我已经有20年了,纠结的记忆却无处不在。最刻骨铭心的,一是她高贵式的美丽,二是她无端的的愤怒。
祖母是个缠足的旧式女子。挺直的鼻梁、巧的嘴唇、深邃的大眼,始终挽着一个平整的发髻。老年端庄的祖母年轻时无疑该是个美丽的女子。我见过祖母的孙侄,多是身材高挑帅气,且有着不同于农人的高贵气质。可因为爷爷的其貌不扬,祖母的儿女中没有一个遗传了她的美丽基因。记忆中,祖母所有的一切似乎都与我成长中的那个村庄格格不入。她不苟言笑,衣裳整洁,从不象村中的一些老太太,顶着一头枯草似的花白乱发,到处窜门嚼舌根,且嗓音洪亮,动情处唾沫横飞。祖母的与众不同对少时的我来说有着扑朔迷离的神秘味道,同样让我感到神秘的还有村中那位上过私塾的老太太,扎着两条花白的羊角辫,离群索居,旱烟袋形影不离,吞云吐雾的样子桀骜不驯。
更让我扑朔迷离的是祖母没完没了的愤怒。寂静的午后,家里会响起连绵不绝的噼啪声响,那是祖母用衣服在狠命地抽打桌椅。谁劝都没用,作为孩子的我们大都吓得大气不敢出。然后,她一边抽打桌椅,一边跺脚骂人。不吐脏话,歇斯底里的样子却绝不会让人想到泼妇骂街。看到的只是出离愤怒。只是这愤怒,似乎没有来由。
骂完,祖母便会雷打不动地从新房搬到老房子里去住,生着气不愿意吃饭。作为她的孙辈,我们便在祖父与父亲的要求下,一次次地把热腾腾的饭菜端到她面前,央求她吃饭。老大不行,老二去。老二不行,老三再去。却往往是无功而返。她不骂我们,却也从不领我们的情,黑着脸一言不发。因而每次送饭,我们都战战兢兢,勉为其难。完不成任务会遭到训斥,整家人吃饭时,脸上都挂着阴云,味同嚼蜡。
我听村里人讲,祖母本是大户人
家的
小姐,而不务正业的哥哥输光了家产。她在出走途中与我的爷爷不期而遇。原本能说会道的爷爷,在豆蔻年华的祖母面前,顿时语无伦次。后来,祖母成了爷爷家的童养媳。她一生生育了4男8女12个子女,最终养活了6个女儿,唯一的一个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爷爷年轻时曾做过对不起祖母的荒唐事,被祖母拿着石头追打,昔日的淑女风范全无。后来爷爷再也没有犯同样的错。——对于这两个传闻,我一直没有向祖母求证真假。一来不愿勾起她的伤心往事,二来怕她触事伤情,怒火一发不可收拾。我也没向爷爷做过求证。乐观、慈祥、勤劳的爷爷是我少年时最敬重的人,我偶尔会捣蛋似地用小手去摸他的光头。不象祖母,距离很近,心却离得很远,连笑话都不愿说给她听。
那时的我毕竟太过年轻,无法洞察人生与命运的内涵与意义,正如我看不懂上过私塾的老太太手中的旱烟袋,她吞云吐雾时迷离而坚硬的眼神,常直射得我心潮起伏,隐隐生疼。我更看不懂祖母的愤怒与幽怨,与她的人生境遇有着何种关联。
四季风走走停停,我也告别了穿开档裤的年龄。没有人忤逆,没有人敢说不是,祖母的愤怒,有增无减,如野火烧不尽的枯草,在来年春风的吹拂里更加蓬勃生长。她怒气消停的时候惟有在农忙时节,几乎家中的每个人都在烈日下挥汗如雨,回到家都累得象霜打的茄子。祖母也来帮忙,自然没有时间生气。农忙一结束,愤怒如期而至。
而随年龄的增长,祖母的愤怒在我眼中有了无理取闹的成分。祖母必然对赌博是深恶痛绝的,而我的父亲偏偏好赌,虽然赌注不大,以消遣为主。她为此发怒情有可原。上过重点高中的父亲与那些被捧在手心长大的独子一样,自私霸道、率性而为。但他是村中出了名的孝子,那个俗不可耐的母亲与妻子落水了先救谁的问题让他选择,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母亲。父亲只是一个有缺点的好儿子,不足以让祖母一而再的出离愤怒。事实,母亲一句不经意的话,我一个不经意的举动,都会成为她愤怒的导火线,继而引发一场轩然大波。在她眼中,我那所有人眼中贤惠勤劳的母亲成了居心不良的恶媳,豁达风趣的爷爷成了自私的负心汉,我们这帮孩子是不懂知恩图报的兔崽子。似乎家中的所有人都有负于她,即使我们每个人都对她毕恭毕敬,父亲及他的姐妹们,对她都非常孝顺。因此,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姑妈们带给她的零食与水果,她背着我们独食,一些新鲜水果经常烂掉。不象爷爷,自己吃到的不到四分之一,其余都塞进了我们的小肚子。这样的结果,自然是孩子们与爷爷越来越亲近,与她越来越疏远。
有一天,我给生气的祖母去送饭。自知无功而返,我留下了饭菜。因为担心床头柜上的灰层弄脏了筷子,我把筷子插到了米饭里。躺在床上的祖母突然跳起来,歇斯底里谩骂,说我要咒她早点死,母亲也脱不了干系。我为此挨了父亲一顿臭打。但这顿不分青红皂白的打骂极大地激发了我的逆反心里。之后,我见面不再叫她祖母,并且每天故意把筷子插到自己的米饭里,以示清白,以示抗议。对我的抗拒,祖母竟然也束手无策。在此事上,父亲的责骂根本无济于事,对那些不能以理服人的说辞我基本免疫。而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我成了家中抗拒她的唯一一人。面对祖母的叫嚣开骂,母亲从未顶过嘴;爷爷与父亲,也从来都是好言相劝,亦或做错事的孩子似地“洗耳恭听”。
过了一段时间,母亲不知哪句话惹恼了祖母,没有硝烟的战争再次开场,祖母雷霆似的咆哮让人发怵。虽然我多次鼓励母亲对抗祖母的蛮横,母亲却依然选择了以泪洗面。事后父亲问我祖母与母亲的对错,我毫不犹豫回答说错的是祖母。祖母是一家之主,母亲根本没有说话的底气,如何忤逆她?
父亲又问如果以后我遇到这样的婆婆怎么办?“我宁愿出家当尼姑!”我说得斩钉截铁。
我分明看到了父亲错鄂的表情。而那年,我未满13岁。
当天父亲告诉我说祖母在文革时受过刺激。祖母接济过的一位爷爷的堂兄弟,文革期间倒打一耙诬陷爷爷一家挖社会主义墙角,怀着孕的祖母被气得在地上打滚,从此愤怒便与她如影相随。之后,家中的所有人都顺着她,让着她。
结合村中关于祖母身世的传闻,敏感的我突然感受到了她心中的寂寞,并始终认为祖母是被心结所困,虽然我说不清那心结到底是什么。于是,中学生的我尝试给她讲一些故事,意图通过故事中不幸老人的生活际遇对比,让她明了,子女孝顺、儿孙满堂的她,其实是幸福的。而在她的反馈里,她似乎比那不幸的老妇人还不幸,故事中恶毒的媳妇也与我善良的母亲对号入座。这让我绝望地发现,祖母根本是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抑或是过去的记忆里。她对周遭的一切充满了敌意。是她不放过她自己。未成年的我,对此根本无能为力。
我上高三时,祖母患了胃癌,靠输液维持了半年后,最终没有挨到我高考结束。守夜时,我竟然嚎啕大哭了一场,为她一生的纠结与寂寞。
而记忆,把她幽怨的眼神定格,延伸进我成年的岁月。虽然她夺走了我童年的许多快乐,但我并不怨恨她。母亲,更是自始至终没说过她坏话。我只是不清楚,她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恨意与怒火。
为人母之后,我才逐渐理解了祖母的愤怒,那是她对命运不公的宣泄与抗争。身为富家千金,她原本该有华丽安逸的人生。结果是一生劳碌清贫,情非得已,郁郁寡欢。只是她的愤怒,伤害了自己,也伤害了身边的人。
我一直相信性格决定命运。对心高气傲的祖母来说,性格的宿命,终是苍凉了一生。从她身上,我懂得了宽宏的重要,也学会了放下。因为我相信只有放下,才会有重生。